《梅花》
夜是一把刚性的刺,游向——孤独者纵深。而沉默已了然使我流血的方式。
我把黑暗套上肋骨,遂以月色为皮。遂饱受杖刑,无法逃脱一道道严酷的树枝。没有女人逃脱。那些闪电状枯干的黑色已嵌为骨缝,偶尔袒露砒霜色的脏腑。我肋间吹动的是北风吗?雪白冰冷不育的刚性北风。谁撕碎了我的心。
谁致我因光而死,因雪而盲。直到我一把把骨头化为雪色长笛,横在刚性的牙齿间。他们吹气如北风。他们吹气以寒星的方式排列。我以天空为喉,沉默发黑且已布满白斑。于天地循环,无非沉默出入肺泡。他们指骨套着白昼,他们不放过我。没有女人逃脱。
我撕碎的心脏沉入历史,雪白冰冷不育的刚性历史。白昼溶化了我的骨头,唯有闪电状枯干的黑色站着,站着生殖。它们还在高,高过膝盖高过头,高过他们。于天地循环,无非死亡出入肺泡。
我以掩埋爱人的方式,把孤独埋进沉默里。待白昼劈开我眼,我转身而葬。
谁致我因光而死,因雪而盲。
《鸳鸯茉莉》
五岁她觉察到体内那场非凡的恋爱。当时她站在一块墓地,从冷酷的玄武岩摸出曾经亲切、有呼吸的脸。戏剧悄悄开场。
所以故事有青梅竹马的发端。每次扫墓归来,她都望一眼门外。芽苞之绿带着新生的冲劲向前,偶尔看看两边的侧影,无非出于好奇。戏剧往往把男孩藏在暗处。
少女的发育,仿佛大自然比照自己塑一尊石膏像。那些山峦与河谷。绿影葱茏,她深掩裙裾。古老的书香,瘦透皱漏,削出一具有曲线的灵魂。戏剧安排他埋葬其余部分。多年后她扫墓归来,照旧望了望门外。
当晚他在冷月的寒辉里,长身玉立。她灭灯惊起,仿佛出门寻找已失去的,或者追逐正在失去的。坟墓尽头,他回身而笑。戏剧顺着笑声摸索未来:十里空花,一灯枯坐。
从那盏炙热的灯,感到来自雄性的寒意,她已不再年轻。仿佛只“哗啦”一响,附着大地的植被倾刻脱离根系。她穿着似乎突然垮下来的肉体,依旧窈窕的灵魂,倍感空空荡荡。一支笔渲染他巨大的暗影,时隐时现的脚步。纸张静听自己肋间的沙沙声。
他们顽强持久、不连续地展开一场对弈。每次续局,枯干的黑树枝覆满落雪。她执白先行,落子无声。只听雪落,树折。雪又落,树再折。下回赴约,她必定路上多绕过几垄新坟、几场病痛。每次扫墓归来,她都望一眼门外。戏剧开始半路发呆,想不起为什么流泪。
他并没有宣告终结。剧本已合上。这道尘世无法弥合的裂隙,如果在天才戏剧家手里,必定长古常新,以非凡的悲哀世代传唱。譬如《梁祝》。
而我不过是黑暗中书写忧愤的女子。如同所有女子,姓氏苍白、生平无考。然而你,你们,亲爱的姑娘们,谁敢说你平凡吗?
谁敢说你平凡呢。当最后一道思想的闪电劈开黑暗,你为生命披上嫁衣,与死亡,合葬在永恒的天地里。
《罂粟》
死
是一种艺术,像一切其他的东西。
我干这个非常在行
——普拉斯
我去过死亡。一束光孤悬很久,突然伸进纳粹灯罩。哦多么炽烈盲目跳动的小心脏!我听见一滴滴融化的手,银色慢慢渗出黑玻璃。
先生们至今不敢撕开我胸衣。多么可怕的血洞!那些劫洗与坑杀,终将沿着你们高耸的鼻梁侧陷。那些碾过我的黑铁皮,终将成为你们肋间排列的尖叫。比犹太式恐怖尖太多,比犹太式仇恨尖太少。比犹太式黑暗抵达的沉默,它们简直毫无棱角。
这使人类悲哀地感到,我项上一圈圈僵冷的早晨,再也没有大森林的阳光解冻肌肤。月亮背向历史剐刻玄武岩像。我的沉默一片片飞出去,嵌进空荡荡的头颅。要知道黑暗并非来自你本身,死亡也不是。难道你们追逐的欢乐不都一样,尖叫后再无声息?哦亲爱的先生们,你们永远爬不出犹太人的坟。
我知道我无力抵抗,如同你们所有的秘密。我知道黑蛇般的骨裂怎样钻入白昼之躯。那些蟒蛇出没的山岭,至今倒伏在黑瘴弥漫的远方。那些十九世纪钻入蛮荒的幽暗隧道。我知道你们的凌晨。你们永远单独在凌晨,听见远方丛林悉窣的恐怖。我去过死亡但并不在沉默里。
事实上我死于白天,亡于众剐。
《鹭草》
第一次给男人织围巾,难于扛着煤气罐攀岩。身为女孩我十指僵冷,粗粝,毫无柔情。当然并非织给我爸,也难怪他说我是一块石头,一块捂不热的石头。我有点好奇今晚即将出现在围巾上方的眼睛: 冷漠,疏离,在人海如潮的城市,也许只有它们像我,任何时候都拒绝抬高一寸望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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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团蓝就像化学烟雾,刺目呛鼻,但我不愿流下泪水。它越来越贵,而世上正出现越来越多渴望治愈的人。也许有一天它会出现在显示屏,以便地面滚动播放,监视负债或利息。我不知道不同土地上,生命的汇率是否参照某种秘而不宣的标准,反正我落脚的城市,生命贵重得不可思议。医院门口我常看见蹒跚的婴儿车,花朵般的小脸压在慈祥的金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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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医院是我周二为我爸排队挂号的地方。事实上周三才看医生,但这儿十一个窗口,二十多号贩子,每位手里握着五到十个号。下午六点门诊楼清场,十一个号码牌移至露天,不知道从哪立刻冒出无数号贩子,每个牌前出现报纸砖头易拉罐之类占位道具。他们将在这里盯十一个小时,直到周三早晨五点才被允许转战大厅暖和一会。无疑在号贩子的地盘,我这种势单力孤的患者亲属只能拜托他们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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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用任何美称扣得我喘不过气,事实上我对我爸几乎没什么感情。在我冷酷没有人性的世界,该怎么定义这个正在病倒正在老去赐我生命以及所有困惑的人?他在二十年前的赌石交易倒霉透顶。经不住医院小护士连磨带泡连坑带拐,拉回我这块从内到外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的赔钱货。他搭光了平生积蓄的所有金子。我知道,那些小苦头不过相当于几次练摊,预备为我生命导致的损失支付某种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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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反而欠了我的姓氏更多,因为切下一块最贵重的呼唤递给其他男人(我感到他脏兮兮的手比我干净很多)。号贩子的四五个帮派里,他无疑是残疾帮最残的——背驼到我最初差点把他认作某种爬行动物。他空荡荡的肩仿佛背着很沉的东西,背着他的故里,故里的他们:盲眼的老母亲,失去双手的女人,一对正在上学的儿女。只有他推动沉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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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捉襟见肘的能力勉为其难推动自己,也推动赐我生命的人。我不得不推动一节车厢名不副实的高价牛奶,推动菜市场打折的肉和萝卜,推动小蜂窝煤炉,推动滚雪球般的租赁与考核。我说过我落脚的城市生命十分贵重,而我仅用几个小苦头便支付了它。我必须相信路那头上帝穿着隔离服,笑容满面,尽管他从不为我的圣诞降一场雪。也许某一天某个十字路口加入更多人,陌生或熟稔,我们一样对世界笑容满面:“天国的小屋,特需号一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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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把急诊室最靠暖气的一角让给我(这是他以前夜里打盹的地方)。作为回报,我递给他的:每包核桃,每袋糖炒栗子,甚至所有散装饼干和矿泉水,他一动不动收进破帆布口袋(估计想留给他女人和孩子),宁可挨饿受冻杵到天明。以后我就不一起给他饼干和水,每隔两小时递给他几片,看他就着热水咽下去。今天有年轻的号贩子要插队,搬走他占位的纸箱,不料被我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砸个正着:“这是我爸!你滚!”
但我究竟怎么递出那条围巾的呢?我想不起来我是否用过这样老套的招呼:“嗨!我的同伙!”
接着说说鹭草:我没亲眼见过,但它们常出现在我梦中。有人说过,任何物种想突破自己的阶层,都必须付出惨烈的代价。比如草和虫,虫和鸟,鸟和兽,兽和人。这种低到尘埃的小草,却偏偏把自己生成振翅欲飞的白鹭。它离鸟多远?鸟离人群多远?人群又离天空多远呢?梦里我有时也看天,就像南德以南,阿尔卑斯山上,洁净,健康,原始,没有死亡支付和不必生命偿还的天空。
猛然想起我醒来他正睡着。压得分外低的头颅,更显得脊背高耸如山。我没看见他的眼,但我记得墙角那一大片地图,分不清口水与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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