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写童真,悲心观世音
——点评吉葡乐、宁延达的童诗
(衡水学院 李艳敏)
序
孩子是花,每一朵花都饱含着我们对未来的希望和期待。成人以后再去看孩子,才发现原来孩子是我们的老师。我们在模仿孩子,向孩子学习的过程中,时时会记起我们那些未经岁月打磨,未经世事淘洗,未经人事历练的纯真,粗糙和朴拙状态。虽说生活在童话故事里的孩子,需要走出童话成长起来。但生活在俗世里的人也需要梦,需要童真。如今,由于创作的自由和诗歌的繁荣,诗人和诗歌越来越多。在这个浮躁的年代里,能拥有一颗童心进行创作的人却越来越少。层出不穷的网络诗坛,此起彼伏的民间诗群,代际交替的各种“某某后”诗人,和各类特立独行标新立异的诗派,共同参与了这个时代的诗歌大合唱。然而细细盘点其中的童诗作品就不难发现童诗非但在数量上远远不够,在质量上的上乘之作也是少见。走进书店,打开网络,我们悲哀地发现适合孩子阅读朗诵的诗凤毛麟角,这不能不说是现代诗的一个大缺憾。但令人欣慰的是,毕竟还有童心未泯的优秀诗人和流传甚广的童诗诗作。从世界范围上看,泰戈尔的《飞鸟集》,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以及日本金子美玲的童诗就是其中值得珍藏的佳作。
不可否认,在我国古代也有大量适合儿童诵读的古体诗如《春晓》、《村居》等等。这些诗歌因其短小凝练,明白晓畅,简洁纯净,充满生活气息,便于吟咏诵读,深得孩子们喜爱。近现代以来,诗歌写作虽然有对儿童的关注,对民间歌谣的搜集整理,但是真正的童诗比起爱情诗、革命诗等其它题材来还是比较少的。现代作家中的冰心、丰子恺都非常重视孩子们的童心,他们不惜笔墨歌颂孩子,呼唤童心,借儿童世界的“真”来返照成人世界的伪。老作家叶圣陶、张天翼等人也为孩子们写下过童话。但在民间社会对儿童教育的却多是老人们口口相传的儿歌,而现代诗人中,纯粹写童诗的人也并不多见。30多年的现代文学,60多年的当代文学,在群星闪烁的现代诗海里,童诗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股细流。虽然已有冰心、周作人、废名,荒野、林良、金波、徐鲁、高洪波等人创作的童诗,但总体上说,我以为新世纪以来中国的童诗写作不尽如人意,主要有以下的几个问题:一是创作队伍呈现出老化,70后和80后的优秀诗人不少,却很少有写童诗的,童诗作者群显得青黄不接;二是童诗整体上缺乏创新,想象力普遍贫乏,代之而起的只能是大行其道的儿歌;三是受众的要求高于创作的实际,童诗创作在质上需要再提升。
有别于当今泥沙杂陈的大多数诗歌那种高深莫测或故弄玄虚,童诗以其“诗语干净,诗境美好,诗心无染,诗行简短,诗意隽永”的特点独具魅力。大致说来,目前的童诗写作有两类,一类是童话诗,一类是童谣诗。童话诗多是想象的产物,童谣诗多来自于日常生活。童话诗有简短的故事情节,采用拟人化的写法,赋予万物灵性,简单的故事中包孕着人生的某种道理。童谣诗有的描写生活中的一个小场景,即兴创作,有的也是纯粹的想象产物,但都朗朗上口,部分或全部押韵,适合小朋友读诵。
吉葡乐的童诗两类都有,但以童话诗居多,想象丰富。宁延达的童诗并不多,且以童谣诗为主,但带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一 吉葡乐的童话诗:童心、悲心与想象
明人李贽先生感于文人俗气日盛,做《童心说》以倡写作之真心。文中言,“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又言,“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此言于我心有戚戚焉。文当如此,做诗亦然。写作童诗的诗人,必不可少的就是童心。现代剧作家曹禺先生曾经告诫自己的女儿说,要写出伟大的作品,第一,必须有一个高尚的灵魂。卑污的灵魂是写不出真正的人会称赞的东西的。第二,万不能失去童心。第三,要超越功利。这三点要求在各种门类的艺术创作上具有普适性,而童诗写作尤为重要的就是第二点——“童心”。
不忘本性,不忘本我,才可以成为一个真正见性之人。从懵懂无知到独立于世,知识和道理以及经验把一个充满无穷想象的孩子变成了大人。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在社会历练多年以后,依然能保有童心的人殊为难得。吉葡乐就是这样一位低调的童诗诗人。
吉葡乐是一位童话作家,但她写诗要比写写童话更早些。在她的诗歌中,既有童话诗创作,也写具有个人体验的童诗,其诗天真、童趣和单纯兼有。她的诗不是简单的写景抒情或者哲思片段,《花边》、《绿衣女孩》、《蝴蝶结》、《盔甲》、《在春天》尽显其轻快明丽、纯净清新的风格。《我喜欢你》一诗把镜头对准了“枯了的藤条上干了的几枚浆果”,它们“鲜艳,干不透”,秋雨过后,依然保持着自己的本色和本味。人若在历经世间风雨后,还持有最初的童心不也是一样可贵么?《异乡人的石榴》、《孤独的孩子》、《失去》、《孤独》、《背影》、《忧伤》这一类诗歌写尽了小女孩内心那种无言的寂寞情绪,友善的仁爱之心和透明的忧伤情怀。这几首诗以童心写童真,带着鲜明的个人生存体验,真挚感人。《说话》写孩子的孤独:“太阳用它的光芒说话”,太阳的光遍及世间。而孩子的话“不大有人听”,于是想被倾听的孩子就变成了花,“它不停地用花说话”,花开了很多,他“说了很多,后来都落了”。花儿自己开落,孩子自言自语。有人看花开,却无人听孩子的那些话。《星》里,诗人说“秋天的夜空是一个篮子”,“盛满发亮的水果”。《干净》明写小树,却又分明是在写孩子,受伤的小树露出了洁白的骨茬,“小树连伤口”“也那么干净”,四句诗把从骨到皮干干净净的小树呈现在我们面前,也暗示着孩子们那种未经污染的纯洁是多么彻底,多么珍贵。《碎》则构想了一个叫做“碎”的国度,在这个国度里有七个公民,分别叫做“星,叶子,心,梦的翅膀”“七月初七”“琉璃,和瓦”。这七种事物组合到一起,形成一个易碎的意象群。星星是天空碎了,叶子是树叶碎了,梦的翅膀是理想碎了,七月初七是牛女相会心伤易碎的日子,琉璃和瓦粉碎了,也是无法修复的美。诗歌用抽象的“梦的翅膀”,具象的星星和叶子,琉璃,瓦,和一个浪漫伤怀的日子——七月初七组成一个幻想的易碎的国度,提醒人们要像呵护自己一样善待它们,呵护它们。《盔甲》把带着刺的仙人掌、刺猬和狼牙棒进行拟人化的描写,说它们“为了保护自己”,“穿上了刺刺”,可因为穿得时间太久,刺刺长进了肉里,“它们在想要一个抱抱的时候”,“都后悔的哭了”。这首诗不但是写给孩子们的,也是写给成年人的,它不仅仅是童诗,还带着强烈的反思意识。为了自我保护,动植物和武器们给自己穿上了“盔甲”,这“盔甲”保护它们的同时,也疏远了彼此。在现实的世界里,我们不也是因时时穿着“盔甲”而错失了很多温暖的情谊吗?《分类》既有童趣,又带讽喻。分类的时候鞋子和手套走到了一起,另一只鞋子和手套走到了一起,“我”觉得“错了”,秩序木偶却挥着“左”和“右”的旗子说明了一切——原来如此!非此即彼的简单分类法惹人发笑的同时,也给人以深思。从不同角度对事物进行分类,就会有不同的效果。为什么非要按照惯性的模式去分类呢?《只有一天记忆的玻璃人》和《写作木偶》融进了作者的写作经验,前者暗喻了人的心不可能承载太多的东西,否则就会不堪重负而破裂,后者则用写作木偶做比,强调了写作时要心脑口手达成一致,不能无心无脑,口不对心,满嘴谎言。《维尼和蝴蝶》、《叫幻的兔妞》也属于童话诗。《泉》只有四行,“蛐蛐有一个泉”“在夜里流着”“耳朵取来它的杯”“把泉水存起来”。这四句形象地把夜间绵延着的蛐蛐叫声比喻成流淌着的泉水,立体化了这种听觉感受。《七看八看》调侃着说自己不关心作品,却只关心那些逝去人的绯闻,另一些人继续着大致相似的不快乐的日子。一代又一代普通人的生存状态警示着人们,生命短暂,不要那么沉重地活着。《绿的云》让在风里聚集到一起的绿叶念起了“阿弥陀佛”。《心事》《步行》《背影》《怀乡》写自己伤怀善感的情绪。而《消失》、《菩萨》、《纸猫》、《老而美》等诗则以那颗怜惜众生的悲心来观世间万物。
吉葡乐的童诗干净,朴素,天真,活泼,灵动,宛如活水,让我们看到了孩子世界的丰富,也让我们看到成人自身存在的种种问题。读她的童诗,要有孩子和大人双重的心。既能看到她诗中孩子一样的纯真和干净,也要这些看到那些成人才能懂得的实际生活道理。
儿童有最明亮的眼睛,能够见成人所不见,闻成人所未闻,想成人所未想。因此童诗里的物象多是拟人化了的各种事物。那些成人无暇一顾的动植物和无生命的器物玩偶,在童诗里出现的时候都被赋予人的品格,人的思想,人的情感。如果想让这些拟人化的物象都在诗歌里活起来,写作时就不能缺少丰富的想象。想象,是童诗飞起来的翅膀。“没有翅膀,就没有鸟,没有想象,就没有诗。没有美丽的想象,诗就飞翔不起来。”( 圣 野,周晓波. 圣野诗论[M]. 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48.)吉葡乐善于想象,这或许得益于她写童话的经验。上述诗作显然有着超出常人的丰富想象,因此这些诗歌是长着翅膀的小鸟。带着想象去读吧,这些诗歌的小鸟们必将自由地展翅飞翔。
二 宁延达的童谣诗:悲心、童趣与童真
在写下这一节的时候,我是有点犹豫的,因为在我看来,宁延达的诗不能以童诗概称。诚然,他的《大有歌》里有一部分童趣盎然的诗,有一部分念起来很好玩儿的歌谣体诗,但在这本诗集里他想写下的显然不止是童诗,还有更多他所理解的佛法之“道”。而本文既然以童诗为研究对象,就只能进行割舍,只涉及其童诗部分。
诗人在和诗歌相遇时,若心如童子,悲心具足,则人成,诗亦成。在童诗写作中,诗人一般有两种介入诗歌的状态,一是潜入儿童世界,以儿童代言人的形象出现,模拟儿童心理去设想种种情境;一是以成人的眼光客观表现现实的自然和生活,但用语和构思都切合儿童的阅读习惯。宁延达的童诗,这两种方式都有。不管是哪种方式,童诗的核心主题还是离不开一个“爱”字。如上所述,吉葡乐的童诗同样具有这样的特点。爱,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在童诗里,母爱和童话式的爱情,以及纯洁无私的友爱,都是诗人们歌咏的主要对象。这种“爱”,是心怀天下,“同体大悲”的大爱。有足够的悲心,才能在诗歌中容纳足够的爱。宁延达学佛,他知道,想学做佛,先学做人,知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在《带着爱上路,载着爱归来》一文他写道,“佛学是向内求心,诗学是向外证心”。因此,他在学佛的同时,以写诗来求证自己的心。诗集末尾的“大有歌”中,他自得其乐吟唱着“房前有水,屋后有山,冬燃有薪,夏食有禾,有书有酒,有亲有朋,有儿有女,有神有僧,彼岸归来,立地成人,歌之咏之,人间富翁”——诚哉斯言,有大爱者必大有,有大爱者大自在。
吉葡乐以童话写作入诗,多以想象构筑了自己的童诗体系,给人以启迪。宁延达则是作为向儿童学习的诗歌践行者,他把日常生活的鸡毛蒜皮阿猫阿狗们尽数写进诗里,创作出了一些拟童谣诗,带着浓郁的现实人间里的烟火气息。在诗歌里,他试图做一次穿越,重新回到儿童的世界,彰显其作为孩子族之一员的灵气和憨气,以此酣畅淋漓地再做一回天真的孩子。他的童谣诗活泼灵动有血有肉,自然形成一种纯净、简洁却又内蕴丰富的诗风。他以一个爸爸的口气给孩子写诗,让自己成为和孩子一起成长的大孩子。他把佛法融入当下的生活中,家庭生活的祥和快乐,现世人间的美好温馨在其童诗中洋溢着。“小棕熊”“小兔”“小猪”们在他的诗里都是可爱可亲的。《父子游戏》、《爸爸的脸谱》、《拈花微笑》、《门神》、《调皮的麻雀》等读来让人忍俊不禁,会心一笑。这些童诗都是真实的原汁原味家庭生活,没有什么艺术加工,最能体现作者的一片童心和“活在当下”的想法。宁延达在《墙壁自题诗》里写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人”的句子。他这样说,也在努力这样去做。《正经》一诗以“如果你能活在每一天,也算 有点正经”诠释了作者“过好当下今生就是最高的境界”的观念。
长大以后,我们面临的成人世界充满了种种不如意处。若有机会重回童年,谁不想再活一次?然而生命只是一场单向的旅程,时间不能倒流,我们也不能回到过去的时空点。于是,这样的文字穿越又是一种想象中的回归,回归生命本初的真,回归生命自在的本来状态。如他所说,“天地大道在经典里,在诗意中,在你向内求的心中”。带着这样的期待,宁延达要“永久的找回那原本属于我们的寂静清明”,走进了童真世界。《没来的雨是天空的心跳》摹写棕熊宝贝的憨态,《哲学》把可爱的丫丫写进诗里,充满童趣又满含着父亲的爱意。《寂寞党》写孩子们在城市里的寂寞,被门锁住的孩子说出的话让人羞赧——“森林没有门,动物也不会乱跑”。“森林”是他常写的对象,森林里的植物和动物都是他关注的小生命。《生日歌》用童话诗的形式曲折表达了诗人对人类滥砍乱伐的谴责。老槐树能平安度过100岁的生日,该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可从这欢快中,我们又分明读到了诗歌深层的悲哀。《蝴蝶停在哪》、《轻一点》表达作者对万物的爱。《木棉花》仿佛一幅和平宁谧的童画,木棉花开的时候,小狗闲卧在树下,木棉花成了狗屋和狗伞,和谐自然的氛围跃然纸上。《音乐家的年终报告会》讽刺了每日奔忙的音乐家,告诉人们最好的音乐是自然。《上帝是个小木匠》一诗想象着上帝是在打家具的小木匠,而雪花就是那些纷飞的刨花,最后两句道破,此诗意在“那么多人类的寂寞,锁也锁不住”。 《滴答滴答》这首长诗用童话一样的笔调,形象再现了下雨时的情景,那个像小偷一样探头探脑“叼着冰糕棍儿的小桉鼠”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生命就在这样的“滴答滴答”声里“不生不灭”。
个人以为《吹泡泡的小男孩》是《大有歌》中当之无愧的好作品,也颇能代表宁延达童诗的创作高度。形式上,诗人把几个“泡泡”排列成了泡泡的形状,又通过“扑”的声音表达泡泡破灭时的幻灭感。每个泡泡似乎装着整个世界,每个泡泡又好像是乌溜溜亮晶晶的眼珠儿,在“扑的一声 一个镜头结束”,“扑的一声 又一个镜头结束”的反复里,人生中一个又一个阶段的理想破灭。最后一节,诗人把地球比作一个大泡泡,而上帝是吹泡泡的人,他用风,用海啸,用火山吹动着这个大泡泡。每吹一次,地球就要经历一次劫难,这里面包含着作者对无法把捉自己命运的地球人的大悲悯。人生莫测,人却总不免眼睁睁看着那些如泡泡一样美好的理想破灭,消失。这首诗把童趣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揭示出了隐藏在童趣后的大悲心。
这种至简的大道,至真的童心,至大的悲心,注定了其童诗没有太多的词藻,也没有过多的修饰和技巧。只是简简单单表达,明明白白说话。但在简单的话语里却包含着丰富的内涵。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还是没有长大成人的孩子。所以在有些诗里他故作深沉,带着大孩子的狡黠和你耍一个“藏猫猫”,让你自己去猜诗句下面的意思,如《哲学》、《人类简史》、《我不是上帝喜欢的人》等就是这样的诗歌。
宁延达是个敢于尝试的人,《颠倒牛》、《喜鹊登枝》、《乌鸦》、《海水为什么是咸的》、《晌午》、《儿歌》、《骂街曲》、《春天的花儿开过了》这一类歌谣体的童诗表现了他不拘一格的创作路向。这些诗歌有的像是儿歌(《颠倒牛》《骂街曲》),有的是拟戏文(《春天的花儿开过了》),都有着用语通俗,内容活泼,趣味性很强,适合儿童的欣赏口味,艺术上虽然称不上多么精彩,但却符合孩子的接受心理,是一种积极的尝试和探索。
综合这两个人的童诗,我以为写童诗的人必须要有丰富的想象力,对语言的把控力,俯身甘为稚子的大勇力。同时,从事童诗写作还需要具备:万物平等的意识,敬畏自然的初心,泛爱众生的情怀,畅游天地的洒脱,透明无染的情感,聪慧颖悟的灵气,触目皆真的童心。简而言之,就是要以童心写童真,以悲心观世音,加上原创性的想象和浅显易懂的儿语。诗人若具备了这些,写出的童诗必是清新自然,想象奇特,用语稚拙,气韵流畅,干净单纯的。
“记住花朵,轻步而行”,还原本色,干净如初,祝愿童诗写作的未来更美好。
(2014/9/17晚,李艳敏草成于衡水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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