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王志彦《雁行书》
马启代
我知道自己对于诗越来越有所偏好,尽管理智一再提醒我必须具备足够的包容。这就决定了我越来越不愿对他人谈诗。诗是用来让人感悟的,能体味诗篇之幽邃方为够格的读者,当下这样的读者并不多,甚至小于我们所能知道的作者的数量。在我自己不断打倒、否定、修正自己的过程中,我眼里不确定的东西太多,又怎么好意思言之凿凿地对别人说三道四?我坚信,在艺术领域和高级思维里,没有永恒的真理。
读过王志彦的诗,感到里面有太多的雷鸣闪电和人生隐痛,多年的历练成就了他个性的诗美追求。毫不隐讳地说,我喜欢这样的写作和这样的作品。如果我们像古代的文人一样能盘腿而坐、把酒畅谈,无论外面是风雨飘摇还是寒江大雪,也许我当面与他交流的会更直接更透彻。我可以毫无顾忌、恣意任性地把我现场的阅读体验告诉他,不用考虑条理和措辞,哪怕那些随口说出的话不无谬误,但争论也许瞬间让我们的灵魂更多地发生共振。我确信,有温度、带着呼吸的话语比生硬的书面文字要生动、鲜活、富有文采得多。因此,现在的情形是,我越来越喜欢“诗话式”的交流,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我追求新汉诗的繁复之美和理论批评诗意化的缘故。写作让我们每个人几乎都要选择一种自己灵魂说话的方式。
总的看,这些以《雁行书》为总标题的短诗,无论形制还是气息,都很像我高墙内的情绪,所以我认为王志彦是一位有着“囚徒精神原型”特质的诗人。这也许是他在出版这本书前找我说上几句的一个重要原因。我称这样的文本既是“审判书”,也是“赞美诗”,因此是“黄金书”,——是精神和灵魂的黄金书写。故这样的写作是有锋芒的写作。整体上看来,它更像一部长诗,一部承载了深厚精神蕴含的长篇巨制,尽管我们可以分开来欣赏那无数闪光的碎片。
是的,科学关乎向外的事,诗却关乎向内的事,它与人类的良知和灵魂息息相关,并由天人感应通达无限的神界。所以我对当代那些能在有限的文字中显露出宗教情怀的诗人特别关注。没有经历俗世沉浮的人很难真正体验到大地众生的苦难和灵魂纠结,而不能正视和超越苦难的写作是没有意义的。《雁行书》中那些凝聚着痛苦经验的诗句之所以能打动我、和我的心灵发生共鸣,关键在于诗人真诚的态度和自身的生活经历,当然这离不开个人的禀赋和诗艺的表现能力。如:“白刀子藏于白骨,海水死于火焰”(《这个秋天,乌鸦的声明太旧了》)、“就有问道的石头,堵住雪花里的水声,就有/大片的时光/倒塌。”(《冬至,或抄录错误的雪花》)、“大雪体内的墨汁没有叫出声来,冰凉的夜晚/仍有单纯的月色浇灌。”(《大雪过后,我没有看到先知们的预言》)等等不胜枚举。他在火焰中打开了时空的栅栏,高举着自己精神暗夜里的灯盏,他将自然物象、心象、以及超验的灵象在尘埃、阳光和人类经验里熬煮、擦洗后用语言捏成意象,并注入生命的脉搏,逐渐建构成一个生机勃勃的艺术景观。
假如像一些青年艺术理论家所说“死亡意识”和“性”是当代艺术必须面对的两个问题,那么“孤独”便成为弥漫在王志彦诗行里的一个积极的精神能量场,它也许正好来自于“死亡意识”和“潜意识”的作用,因为我个人对没有“死亡意识”和“潜意识”特质的作家一向保持着谨慎。在我认为,它们正是现代人类经验的重要组成部分。当“孤独”深化为王志彦的精神特质时,被诗意照亮的那片内在宇宙便浩荡着幻化天地万物的力量,由此诗人才可能与自我、神灵和万物深度对话。你看,熔铸在他诗行中的那寂静与喧哗相互对峙、交合的张力,那入尘与出尘的精神痛苦以及“江山般”的寂寞,无不散发着“孤独”的味道。阅读它的作品,发现他的笔下既有浓厚的古典意绪,——这一点可能来自血脉传承和地域文化的特有印迹,能给人明显的“中国画式”的视觉印象和美学意蕴,又有着西方宗教的浓烈气息,——有时你会发现他的有些作品颇似“现代大写意”,有着感物伤时的情怀,更有“逃离”世界“过程”中的的“惊慌失措”,这甚至被我认定为是他诗歌创作的精神原点和主要精神色泽。是的,王志彦的生存本身与这个世界就充满着张力,作为诗人,他要一面走进自己的内宇宙,一面对词语进行开掘。他无数次状写出了自己的惊恐、惊秫、惊惧、惊慌、惊惶,这看似他是一个“受伤害的人”,但他决绝的精神气质表现在他的诗行中却是那种缠冤如魔鬼似的欲罢不能。这样,一方面他的诗具有“神性”体验的质素,一方面又不乏思辨性和智性,这就形成了“王者之气”和“巫师风度”兼而有之的特征。表现在语式上,就容易形成以“那”字开头的句式,从而在节奏、语感上表现为沉郁为主、内敛深邃的美学特征。如他的《我放弃的时光清澈见底》:“时光越来越黯,怠倦的诗经斜挂在/一座老钟的内心,虚无弥漫于肥大的江河//我错失了与上帝握手言和的机会/我把原罪种满庭院,我让它们接受时光的审判//万物生而有度,真理只是一张画皮/缺席者已窥视了事物之中的败絮//就像一百年后,灵魂无处隐身/究其原因,我放弃的时光清澈见底”、再如《愧对春天》:“我一直隐藏在自己的后面,等待人群/脱离险境,绕过最后一个路口,抵达故乡//我一直站在山顶,劝诫内心卫冕的王/置于孤峰,逼退虚狂的刀斧,以免血洗残阳//我一直愧对春天,桃花开怀,红杏越墙/命运给过我黄金,我却没有兑付成陌上花开”……。他的诗既有对汉语诗学传统的继承,更有对现代派的吸纳,注重对自身的审验,包括审丑,还注重构思。毫不夸张地说,王志彦是那种具备“发现”和“命名”能力的诗人,他的书写具有“展示”和“指认”的力量。
一个优秀的诗人,其文本和写作行为共同构成与这个时代的关系,形成他思想、艺术与生存的独特经验,且上升到哲学、美学和社会学的层面,藉此方可凸显出自己存在的意义。王志彦是一个有着文体自觉和精神方向的诗人,他所有的努力正是他自我蜕变的过程,他呈献给我们的艺术世界正趋向着这样的高度。当然,王志彦的作品也有一些瑕疵,如明显的修炼痕迹,说明他正走在成熟的路上,偶有技巧空转的情况,也有些虚妄之词参杂里面,且有戾气外溢之嫌。但他的创作整体上不但值得肯定而且应当推广。
在一篇谈论当代先锋艺术的文章中我曾说过,我喜欢决绝的诗人,没有极限体验的美学冒险只能属于大众的艺术,事实上,我们俗常称之为大众艺术的品种往往都是娱乐化和实用性的。在我看来,这与我所理解的“大众性”背道而驰,与诗的本质属性更不接近,尽管我的倡导和欣赏趣味在多数人看来同样是冒险的,但抛开时间的限制,我们所拥有的时间、空间和读者很可能大大超出我们的想象。因为我们更相信时间,也更相信自己。应当说,王志彦就是一位对此有高度认同感的诗人。
源于对文字与生俱来的敬畏,加上为一位从未谋面的同代人作序,我应承之后,竟有些悔意。故一拖再拖,直到今日。除了为生存奔波忙碌和自己的写作之外,我忐忑于这部诗集是否需要一些多余的文字。我要感谢它陪我周游了大半个中国,我陆续在火车和飞机上读完了这些作品。刹那打开的诗意和倏然到来的辉光让我孤独的旅程变得充实。也许真实而美妙的感觉无需过多地饶舌,人们只有在进入深层阅读体验的时候才能获得那神秘的颤栗。——这里既有审美的愉悦,也有理趣的快乐,甚至有灵魂被提升的大感动。
对于要把墓碑建造在脆弱的汉字中的人,他自己知道如何向下走!
谨为序!
2014年10月17日 明夷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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