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扯开讲些闲话——仅仅写一首众口交赞的诗是容易的,而写一首自足的有生命力的诗,则可以肯定的说,是每一个有追求的诗人面临的难题(更大的难题是每一首诗歌都是下一首必须逾越的高度,也即诗写者对自己的挑战)。这个难题里还包括,作者必须对大众审美持有清醒的认识,将作品遭遇的不解和疏离视为某种形式的褒奖,因为真正的诗歌写作,永远是少数人在焚膏继晷饮鸩止渴,信手拈来有口皆碑反而往往是可疑的。由此不妨更进一步说,对于一个有着创新意识和文本探索精神的诗人来说,“形式不仅仅是形式”,它甚至比题材更为重要。
2012年6月17日,周末,小城泾县下着一场小雨。我又一次安静的阅读方文竹先生于1997年写下的诗篇 《周末,去了一趟北京图书馆》。在作者数以千计的诗歌文本中, 这一首,我在网络和很多诗歌选本里读到,事实上,自问世的十五年来,对这首诗歌的解读至今面貌各异没有定论。周末去图书馆看书,本身几无诗意可言,不必人为拔高,也不必刻意揣摩其间隐喻。从诗题“去了一趟”看,诗人也不见得每个周末都去图书馆,倘若由此引申对比出群体繁华喧闹和个体冷静孤独,固然不失为解读的一种,但我认为多少有些平面化,解读本诗如果仅仅到此,或许忽略了方文竹的别有用心以及这首诗歌对方文竹自己的意义。
高密度的词汇碰撞和嫁接,充分体现了诗人诗艺的娴熟和思考辐射的范围波长,荒谬,落差,在冷峻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一一呈现,诗歌本身的未完成性,使每一行诗的尽头皆有无尽延伸,与时间暗暗融汇,令人常读常新。而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三节诗歌的末尾,“馆前的鲜花照样盛开”的三次重复出现难道只是修辞行为?众所周知,这种反复手法源自《诗经》,在上个世纪中国新诗肇始时更是屡见不鲜,此处的运用,是否有所暗示呢?多写点字,假如我们这样看:
那么多的食客会见古人 今人/馆前的鲜花照样盛开
那么多的坟墓 那么多的谎言/馆前的鲜花照样盛开……
也即,在每一行诗歌的后面,我们都将“馆前的鲜花照样盛开”默读上去,会有什么效果呢?不难看出,方文竹将传统的诗歌手法运用到充满思辨与诡谲的现代生活场域,“鲜花照样盛开”式的抒情凸显出麻木和无谓,这使诗人的反讽和摒弃不言自明。 删去这三行,诗歌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面目呢?无可置疑,它仍然是一首好诗,但其意味则止步于个人感受,文本探索的价值也大打折扣。综观方文竹个人的诗歌历程,认为《周末,去了一趟北京图书馆》是一首告别抒情的宣言庶几是成立的。
1997年的方文竹先生36岁,在北京成功举办的“方文竹作品暨九十年代中国诗歌研讨会”,已经确立了他作为一位成熟的诗人在诗坛的地位。我所知道的方文竹,并不是一个对既有成绩满足的人。先生生性儒雅沉静,但他在诗歌中的破坏与解构的力量却近于凶悍,他几乎每天都在思考,每一首诗歌都在挑战从前的自己。此后的方文竹对诗歌进行了更为广泛深入的探索,他以深厚的哲学底蕴为基石,一首诗歌一块砖的构建属于自己的词语大厦。这首1997年的《周》,只是其中一块小砖,它不能涵盖方文竹的诗歌全貌,却在转变关节中担当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它预示着方文竹诗风的未来走向和审美理念的别具一格,当2010年8月滴撒诗歌正式成立,方文竹在中国现代诗歌的风雨进程中,已然有了不容替代更为深远的影响和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