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子的悲壮歌吟
——评王琦的诗
苗雨时
我曾经说过,王琦的诗是灵魂书写,用心说话,它高标了人的精神尺度。然而,现在我要强调,诗人的沉重的主体,还是根植于大地,深扎于乡土,他向人们最终展示的,仍是乡土上的困顿的人生。其现实生存的尴尬与困惑在于:城乡二元社会结构和巨大差异,城市现代文明对古老乡村的挤压,乡村不可挽回的边缘化,或被蚕蚀,或被历史所遗忘。他的生命存在处于历史断裂的夹缝中。犹如他诗中所写的那棵“向北倾斜”的树,“因为风的原因”,“像一个疲倦的人/刚躺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僵住了”,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就这样凌空悬挂着,艰难地支撑着。这一意象,拟喻了乡村人当下无可奈何的生存运命。他永远不会忘记那生他养他的家乡,“金钩屯的屯”,昔时家乡的父老乡亲,是何等的勤劳与丰饶,但如今已破败成一片夕阳下的荒凉,眼前一条大黄狗的叫唤,使伫立村口的我,颇有“恍若隔世”之感。他依然站立在那“滦河水”的岸边,这里流淌的是他童年的生命之水,他是“喝滦河水长大”的,那乳汁一般的水,曾“一年”又“一年”,哺育他的青春,而今临水而歌,却歌声喑哑,那往日的“影像”,“已大部分沉到了水底”,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对着河水”静默、出神、发呆。他抚摸编织自我生命的“时光片断”,以此大量自己的人生长短,回眸那吃桑、吐丝、做茧的历程,一匹“丝绸”,也只是包裹和经纬了别人的梦。他观察人情世相,以“弯曲的视线”,在新与旧之间,曲折地延伸、穿行,像“旧衣服”一样,一代人没落了,而新一代的衣服,也很快打上的“补丁”……
在此种境遇下,诗人何为?诗歌何为?于是,他积蓄力量,反思谋划,开始了多向度的探索与追寻:首先,打发灵魂去“运行”,飞往雪域高原,在山路上,他景仰那些“长跪的人”、“匍匐的人”,他们一步一拜的朝圣的姿态,让他热泪奔涌,但他取回的信念的经卷,却仍然是对土地的崇拜和感恩;接着,他让自己的心灵去沐浴浩瀚的“青海潮”水,那一滴一滴的清亮,洗刷着“我不为人知的冲动”,但带回来的,却是内心的一处又一处的沙滩;此外,他还远涉“汉水”,领略那“千百年的奔腾”,感悟到人的“一生其实就是这些水”,从生至死,“高峰”也好,“谷底”也罢,都不过是“逝者如斯”……
这样,诗人经历了一番精神的漫游,然后回归故土,他俯身这温热而恒凝的大地,深深地感到他的生命再也无法与这土地分开了。这里,是他生命的起点,也是他精神的原乡。他立足乡土,敞开胸怀,拥抱乡土上的一切,心存感激,企望神性降临,大地澄明。那原野上的自然万物,那天空中的日月星辰,都于冥冥之中给他以生存真理的昭示。人生在世,难免遭遇磨难和困境,但只要体悟了“天人合一”之大道,顺应此种深度的自然人生,抗拒人性异化与荒诞,摒除遮蔽与沉论,持守生命存在的本真,便可以诗意地栖居在这块土地之上。诗人王琦诗歌的悲壮歌吟,放在他创作的整体格局中,正是在担当构建人类精神家园的艺术使命和历史责任中,凸现了他平朴而沉实的大地之子的人格形塑!……
王琦诗歌作品
◇向北倾斜
在高原上,因为风的原因
一棵杨树向北倾斜着
那个角度,像一个疲倦的人
刚躺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僵住了
风还没有停,粗重的呼吸
常年穿过村庄的历史
卷起的沙石慢慢堆积起来,形成高岗
以至炊烟不能直立,房子也矮小
视野之内的很多事情都不敢确定
疲倦的人有两条道路可走
出去和回来。不像这棵树
只能这样站好,连一步也无法后退
我还不能证明裸露出来的树根
就是一种反抗。以及
孤零零的和这个村庄有什么联系
但我可以肯定,这棵树还活着
这样就可以把风看成为了使命而来
季节也会逐渐向北
倾斜。疲倦的村庄低矮的草房
大风之后,还是老样子
不知道我有很多联想刚刚从这里经过
◇时光片段
桑树,枯死又活了的桑树
你叶子连着叶子,叶子上面是丝绸的光亮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
看见时间有一个停顿,虽然很短
脚下是酣睡的村庄
我在这里出生
采摘桑叶,把一生编织成布匹
神秘的经线和纬线
包围着我,我像那只梭子一样
在别人的梦中穿梭
一匹绿色的丝绸
我明明看见绿色的火焰,却这样荒凉
◇弯曲的视线
晾衣绳上的光线在下午是弯曲的
一件旧衣服摆来摆去
成为阳光的补丁
新衣服被穿走,时光不能裸体
等到新衣服再次成为旧衣服
这一代人就消失了
总会有人提前离开
走进更为寂静的深处
我在这弯曲的弧度之中
一边解开扣子
一边目测距离
一块补丁在下午消失
◇立春,滦河水
我对滦河的偏爱
来自它总能在绝境中找到出路
滦河从不往高处走,避开屋宇、寺庙
在泥沙俱下的时候
清澈的河水总能把自己洗净
初春,滦河水闪着泪花,流过我门前
我知道这一走又是一年
每年今天我都会站在这里,送它
举起手来又放下
那些鸭子浑然不知
喝着滦河水长大
金钩屯的日子倒映在水中
时间越久远,影像越清晰
多愁善感的人,大部分沉到了水底
只剩下我,对着河水出神
相依为命的一条河
就要远走。
每一年,立春这天
滦河都这样忧伤而缓慢
◇金钩屯的屯
从远处看,金钩屯的屯
肥硕、敦厚
这是村里女人走路的姿势
但这不是生活的真相。金钩屯的人家
早被真相遗忘了。寒风已经穿过屯子
让我不敢在荒凉上停步
有一种气息在天空,不肯落地
金钩屯反穿羊皮袄,紧紧捂着冬天的外伤
这让我想到一切流血的往事
加重了内心的疼痛。想到母亲
在日子和日子之间,村子和滦河之间
我明明看见了缝隙
缝隙中,已经倒下的夕阳
金钩屯的屯,屯着百十亩庄稼地
七八户庄稼人
屯着我的天真,母亲的针线,父亲的暴脾气
每当我回来,伫立村口
只要大黄狗一叫唤
就有恍若隔世的相认
◇远行
当我看见布达拉,看见雪山
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挤在去拉萨的路上
雪山从来没有融化过,尽管阳光那样毒辣
酥油灯从来没有熄灭过
尽管人们的眼睛比蓝天还空
低低的诵经声,轻易穿过我的身体
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那些长跪的人,匍匐的人,已离寺庙越来越近
也离来世越来越近
面容上,我看见了今生从未见到的幸福
他们的路途比我还要远
要从过去,走到现在,继续前行
走到根本不存在
风的痕迹也不留下
直到寺庙还是寺庙,雪山还是雪山
◇水滴
寂静的青海湖,水滴拥着水滴
我不知道这些水来自何处
在我的内心,不曾有过这样的水
这种微妙的涟漪
止于,梦中的边界
在你面前,我是大人身后的孩子
也是你幼稚的泪水
多少堵在内心的话,一次又一次冲上沙滩
又咽回到喉咙中去
你闭着眼睛,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
静静的青海湖
你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
一年又一年
水滴涌上来,又慢慢退回去
沿着我不为人知的冲动
◇汉水
江水或许不知道
不知道我就坐在它身边
汉水给了我一条江水不应有的沉默
我是异乡人,也不想多说话
我们都走了很远的路
能在武汉相遇,说不出悲喜。
江水的叙述已被两岸所固定:
那种千百年的奔腾
我满腹诗书,也只能听懂一部分
一条大河,在我的心情中
语速已渐渐缓慢,这让我想到自己的晚年
一生其实就是这些水
一点一滴汇集在一起
汇集到波澜不惊,人也到了岸边
沿着一个方向流过去
没有回头的必要和余地
人的一生要到江边来一次
让江水从胸中而过
如果有一些水搁浅在心里
想一想两岸,就会感觉
一会儿在波峰,一会在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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