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川诗歌全集【电子版】第九十六集）

枣林放牛

短促的午休

吃过午饭，母亲就躺下休息
她的气色很好
根本不像身患绝症的病人

上午，儿媳妇刚给她洗过澡
那是因为喜悦与舒适
她此刻眼睛微闭，脸上泛滥着红彩
是啊！母亲的亲女儿
我姐姐，也没有亲手给她搓过澡
母亲久住乡下，几乎就没有洗澡的习惯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
其实，我根本不是在看母亲
是在看生离死别的痛苦
想到母亲用不了多久
就会永远离开，一种无法丈量的缺憾
提前吞噬了我。我觉得行将死去的将是我自己

突然，我感到眼前一亮
是母亲在看我，仔细看又不是
她只是睁开眼，一闪一闪，眨巴两次就又闭上

她肯定是被母子心心相连的血流
触动。也许感觉到心被异常的亲昵抚摸
她睁开眼，就像喜悦的翅膀闪一闪
或者，这是我们母子之间往常的几句交谈

我沉入这种交谈，就像就如母亲的心。进入，哦，我开始看她
一直看到她面部柔和的皱纹
几乎就全部缠在我手上，身上，心上

于是我感到，世上不会有生离死别发生了
或者至少，我与母亲之间不会有
于是，就像依着母亲，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二○一○年一月二十日
好心情

枣林放牛

雪的轶事

我想，该出去走走
一场大雪伸出处子般的手
她的邀约真是无法拒绝
诗人在诗中陶醉过久
诗意的幸福会自动发馊
欣羡不已的诗句都会变味

而我该去哪里？回故乡
此时的故乡定是白雪漫漫
雪，肯定覆盖了那些断裂
也治愈了那些胡挖乱采的伤痕
可是雪无法抹平那些坟茔
那里有我弟弟，以及儿时的伙伴

雪也抹不去那些耀武扬威的面孔
此时，他们会坐在家中
小秘书为他们提着巨款
胡一把，就是成百，上千，上万
故乡被挖成千疮百孔之后
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人的愚蠢

雪，还在慢慢飘落
我想，我该听听雪的讲说
就像小时候看着外公的雪白胡须
外公讲着讲了无数遍的故事
我，以及表姐表妹们
会忘记故事情节的真假

我们会沉浸在外公的胡须中
就像沉浸在雪中的雪花
一旦天气晴朗，雪就融化
可我惊讶于这种转眼消失的事物
硬是送来不可企及的纯粹
久久凝视，便不再是看雪，是看自己

　二○一○年一月二十一日

枣林放牛

诗歌之冬

无处可逃的时候
不妨干脆站下来，像一枚钉子
沿着膝盖，不妨穿过脚跟
钉住一条河流的雪白履带
钉住太阳的金火轮，钉住月亮的银裙子
钉住花的盛开

既然一切都是徒劳无益
不妨扭转头，看清敌人的罂粟汁面具
看透过心脏的笔尖的成色
是否比喷涌而出的血浆更灿烂
而，这一切都没有
胆量，还是沿着想象，消失了

也许，是有一张嘴巴
发出含糊不清的诺诺低语
而这张嘴，究竟属于带着博士帽的蚊子
还是属于烂掉半截头颅的蝰蛇
谁来考究？谁来鉴别
天黑了，一场雪铺天盖地

　　二○一○年一月二十日

枣林放牛

一句话

我又想起那句话
它并非是存入我的记忆
更像一枚钉子，钉在墙上
悬挂着一张面孔
又像悬挂着一个屏幕
会自动回放某个片段
乃至是一个完整的事件

它像一枚钉子
让我感觉到每次钉入的疼痛
这与某种情感有关
厌恶，憎恨；虚荣，嫉妒
有时感觉到不是一枚
是一枚钉进去，许多枚乘虚而入

仿佛一只鬣狗咬住脖子
许多鬣狗就纷纭而上
一种行将窒息的疼痛
曾经摇撼过生命的某种根性
瞬然间，肚量显得狭隘
甚至有行将崩裂的危险
噬咬的力量来自外部
却引起来自内部的崩溃

我想极力忘记那句话
指望随着时间推移
那枚钉子会自行腐烂的愿望
却没有实现，而且相反
每当再次想起那句话
那钉子仿佛变作一把匕首
在我的体内前进，叫我害怕

生命在脆弱时接纳的疼痛
犹如一枚教诲的种子
似乎在生根，发芽，结果
似乎在迫使生命扩容
生命的硬度足以与疼痛适应
那个曾经越不过去的坎
已是一座山，一道沟
甚至是一片值得凝视的风景

语言，这奇妙的利器
它一旦被主人投出来
即使被主人再度收回去
那收不走的效力还在继续
人言可畏的种子会发芽
生根，开花，结果。周而复始
生命被无数次耕耘
直至成为铜墙铁壁之后
语言，这春风化雨的奇妙
使心如铁石之辈，终于懂得潸然落泪

枣林放牛

白色键盘

轻轻敲击键盘如敲击僵硬的水
她被你手的呼唤叫醒
惊愕的栅栏被内在的铡刀
剔除妒忌的腮。鳍与羽复活
这洁白的视野，扭动流水的身姿
千百幅黑裙子红裙子，色彩的车马与假象
穿过你的瞳孔如天空的门洞
那是云的仪仗，并非你
白云缓缓远去，留下你的仰望

留下你的手，没有嘴巴的呼吸
轻轻触摸冬眠的肢体
唤醒爱情，如鸟群跃出密林
血的时光潜伏在蝮蛇毒牙的缄默
泉水鸣叫的闪亮
泥土的悸动穿过积雪的毛孔
舌头把风的破折号
轻轻拉直；轻轻呻吟如花絮的喧哗

急迫的路程取出乌黑的肺
这些穿过事件的卵石
把疼痛的沙砾堆砌在身下
刀芒与阴险的脊背磨砺咽喉，并成为哽咽
成为白色灰烬的雷鸣与炫示
而遥不可及的处子本色
是怎样的一种轻蔑与期待
在伫立与审慎的暗语中
那是雪的盛大，并盈满冬日的仓储
寒凝收起帷幕，留下频频回首的烟缕

　　二○一○年一月二十二日

枣林放牛

我无意唤住远去的云

我无意唤住远去的云
可我在呼唤
也没有更加清澈的凝视
可以塞满我的瞳孔

可我听到渐渐清晰的脚步
而道路在哪里？哪里是出口
只有树木装点着缄默的山岗
喝彩，被干涸的沙子吞噬

可河流还在呼吸
山岗上的野草一天比一天低矮
坟墓高过了黄昏的凄凉
伤悲使天空更加蔚蓝。她抓住辽远

我无意交出我心中的旷野
可我伸出手
也没有更加适合我的拥有
雪，你不是因遗弃，才在我的怀中颤抖

　　二○一○年一月二十二日
好心情

枣林放牛

阳光无法洞悉我的心

阳光无法洞悉我的心
可我愿意向她敞开
像一堵被白色污染的墙壁
我心的墙壁被红色覆盖

阳光里至少有闪亮的刀子
可她不会裁开每条道路的污浊
我血管里的，她也从不下手
她允许我赤身裸体躺下

她并非只有一个情人抚摸
而我只愿做她的孩子
这被人类之罪洞穿子宫的母亲
在冬季她蹒跚而行，践踏我的瞳孔

我向她敞开我的疼痛
每一条痛苦的缝隙都不是羞耻
我将盛放她的诉说与懦弱
宛如一株芽苗，也接纳她的恨

因为我接纳过她太多的爱
这种微妙的平衡穿过生命
我愿意是善于缄默的墙壁
直至所有界面都是接纳她的艺术

枣林放牛

平静

欲望驯服之后
犹如你躺在大海旁边
不会为大海是一只难以驾驭的怪兽
而惊恐难眠

相反，你却会觉得
大海是你朝思暮想的爱人
此刻依偎在你身边
甚至，感到大海就安睡在你的体内
犹如你安睡在爱人的体内

　　二○一○年一月二十日

枣林放牛

截句•意境

痛苦终于找到自己的视野
犹如塔克拉玛干沙漠，不再是情感的残忍
而是被艺术瞥见的一只惊鸿

　　二○一○年一月二十日

枣林放牛

歧途

牡丹花
你为何甘于装点这样一条街道
为何不缱绻在我的掌心
让我的血进入你的舌，愉悦你的容颜

哦，你没有嫁接蒙面暴徒破门而入
狂风般的脚。而你只有
缠绵如无的，香味的唇瓣
也许，你只是不愿认识一位无名诗人

　　二○一○年一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