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的变奏【组诗】
一
当我写一首诗
写？什么叫写？是写吗
也许首先不是写，应该是凝视
因为我的目光
每当写诗之前会捕捉什么吗
不，又不是。我捕捉不到什么
应该是抚摸。正如恋爱的手
抚摸恋人的肢体那样
抚摸树木，山岗，河流，天空，白云
尘世，思想，历史，文化
而这一切存在
似乎与我要写的诗无关
正如我的手已经成为一种流动
穿行在恋人的肉体里
那流动推动体内的血液
掀起难以描绘的潮汐与澎湃
此时，肉体是一个大海
我的肉体与恋人的肉体
两个大海合成一个新的大海
那新的大海就叫做恋人
却失去了未曾恋爱之前，僵硬的
甚至一动不动的外形
甚至宛如一切都不复存在
灵魂找到自己的满足的时候
肉体的一切特征就不存在
二
而写的实景确实存在
我的手在敲打键盘
正如肉体与肉体在紧紧拥抱
而我现在极少使用钢笔，圆珠笔
使用从前使用过的笔与纸张
也无需再因字迹不清
字迹不清，仿佛一种浑浊的骚扰
使我正在进行的写作误入歧途
比如编辑先生因字迹不清
而会对我的作品突生厌倦
这个念头，无意之中跳进大脑
进而，我的定力崩溃
以至于无法统驭这次本该成功的创作
而电脑写作何其辉煌壮观
甚至给人以一种假象
只要把文字敲打，甚至就是随意敲打
就像真正的印刷品那样
惊世骇俗的传世名著就诞生了
也只有电脑时代才诞生“梨花体”
诞生口水诗。创作工具的升华
其实就是更完美的诗意，再升华
而这又怎么能是我要写作的诗歌呢
三
当我写一首诗
首先是一种踱步。可我在踱步中
会忘记自己在踱步
会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踱步
是在卧室，还是在客厅
是在公园，还是在一条山路上
因此，我从不考虑我该有像样的书房
一个诗人，唯有宇宙是唯一的书房
正如风不知道自己叫风
但流动存在。我踱步的时候
根本不知道是谁在流动
是事物，还是思想，还是我
而我会在猝然间站下来
瞧，那是灵魂被自己的韵律捕获
也唯有灵魂的流动
才能找到宇宙这样的空间做书房
四
而事不过三
我在这首诗中已两次提到灵魂
当我再次提到灵魂
似乎我果真见过自己的灵魂
无疑，我已把自己搁置到死地
当人们试图把灵魂当作一个物象
试图加以描绘
正如人们相信一个概念，一个词汇
就是事物本身的现在，过去，未来
正如诗人们相信
一首诗就是文字与词语的组合
甚至更多的诗人
渴望通过玩弄词汇这样的堕落
就能创造出名垂千古的绝句
而一首诗正如梦
做梦的人并知道自己在梦中
一首诗可以禁锢一个人一生
甚至会不知不觉扼杀这个人
而正如人们对生命的直观理解
生命无非是蛋白质，核酸等
构成。而这些构成依然存在的时候
为什么人会是一具尸体
会被别的生命用黄土掩埋
而那些蛋白质，核酸等
却被另一些蛋白质与核酸等吞噬
人，你何等盲目，何等无知
一首诗的出现
似乎就是被这种自身的盲目与无知
猝然的激怒，猝然的羞辱
猝然的裂痛。猝然之间，人
并非字义上的一撇一捺
在瞬间看到自己的真容
看到衬托自己的背景的真容
看到日常经验之上，之外的真实
五
而一首诗被书写的时候
抒情就开始了
一种无法遏制的力量，抑或是存在
推动着整个生命在运转
仿佛水流被自身推动着
发出潺潺的奏鸣。仿佛大海用自己的舌
射出鱼群，射出怒吼，射出平静
而那平静，又是何等的蔑视
一首诗似乎就无视一个人的存在
却按照诗歌自身资源的存在
沿着诗歌艺术的规律在发生作用
当一个诗人写出一首经典
（我这里姑且称作经典吧）
甚至就不相信那是自己所做
甚至以为那是神来之笔
那是鬼斧神工。艺术的魅力就是如此
当化腐朽为神奇的结局出现
腐朽已然不再是腐朽
而曾经的腐朽已经散发出甜味
此刻，我们就可以理解
波德莱尔为何沉溺于污秽的事物
特拉克尔为何沉溺于黑暗
而今天，我非常喜欢腐朽这个意境
是的，狗屎不抒情；苍蝇不抒情
难道玫瑰花会吗
难道人，难道诗人就会抒情吗
现在许多诗人干脆声明
诗歌不再是抒情
仿佛诗人已经成功地转型为
另一类苍蝇。而人类仿佛只要有腐烂
只要有粪便与血腥，就得以满足了
当人类成功地创造出概念
抒情这个概念，在第一部诗集
《诗经》诞生的那一刻
人类，你生命的光芒何其美妙
你照耀自身几千年，而今
却只能照耀顽石；照耀苍蝇与粪土
你难道真的再羞于照耀人类么
六
而我在写一首诗的时候
首先被一种光芒照耀
所有的诗人，所有的人只要活着
就被这种光芒照耀
而更多人，则是成为照耀的受益者
而不知道自己是受益者
如果真知道自己在受益
一个政治家就不会迷恋他的政绩
不会迷恋万众的喝彩与掌声
而一个商人，企业家，工人，农民
就不会仅仅迷恋手中的钞票
不会迷恋他的豪宅，他的情人
甚至他的富裕与尊贵也会黯然失色
可这种景象的确存在
当人们生活在幸福的时光里
却发出盲目无知的痛苦呻吟
甚至就不知道痛苦来自哪里
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仿佛随时会出现，生命被时时威胁
正如一个诗人刚刚写成一首诗
获得一种岿然不动的根性滋润
却转眼之间，那感觉荡然无存
仿佛那照耀自己的光芒
是一种假象，是一种自我愚弄
多少个时候，他望着自己的诗作
又在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
当我听到一个诗人质问自己
诗人何为？我就看到整个人类
在质问自己：人，又是何为
七
而当我们相信树是一首诗
谁听见过树在质疑自己
而一位真正的诗人正是如此
他把质疑的力量转化为生存
在他的诗歌里的质疑，痛苦
甚至苦难，都已找到自己的归宿
找到自己的流程，开始与结束
再开始与再结束，是那样清晰
仿佛一场场战争，一个个朝代
已经成为一个导演，一个编剧
一个剧组与发行公司的产品
而我们就站在那个个战场之上
就生活在那个个朝代之上
生命不知道这战争，这历史
都是自己曾经的茫然与无知
这情景何其清晰
而这难道真是一首诗
难道真是眼睛，大脑，手，脚
乃至是一个肉体的产物
而这质疑是何等的清澈
当我们在阅读一首诗的时候
难道你，阅读者仅仅是个阅读者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连你自己，自己的一切
包括你难以割舍的心爱之物
包括你想忘却，却无法忘却的罪孽
甚至，包括甚至都没有
人，你此刻何等的幸运
而又如何仅仅能用幸运来概括呢
八
当我写一首诗的时候
我曾经在无数首诗中穿行
而无数首仿佛只是一首
那是谁？我认识无数诗人
甚至他们的名字如雷贯耳
我却不知道他们的长相
难道我认识万物
非要与万物互送名片
并留下各自的通讯地址
上帝，你没有自己的手机号码
你没有自己的名车
你也没有自己的情人
可谁敢说你像一个诗人一样贫困
而谁要说我是个贫困的诗人
谁就必定被上帝，被真理
被谬误，被事实，被虚幻
直至被自己的无知，而无情地惩罚
我写诗的时候
是这样的自信在激励一首诗
我仿佛看到树木用自己的手
沿着自己的内壁
一株高不过一只蚂蚁的芽苗
被自己的力量一直提拔
直至高过大象，高过楼群
乃至高过一座城堡
直至足以让人仰慕，仰望
九
而我的手到底在哪里
难道已流入键盘，进入诗行
可在一首诗里，我几乎找不到自己
我的肉体已经融化
仿佛一场初春的雨
消失在干旱少雨的黄土高原
可我知道我存在
就如父亲存在，母亲存在
即使他们被我亲手埋入黄土高原
埋入宇宙，埋入虚空
可他们确实是埋在我的生命里
即使，我从不给他们上坟
从不到坟头祭拜他们
可丝毫不妨碍我聆听呼唤
当我听到他们呼唤我的乳名
金猫，金猫啊！是啊！人们
当你的乳名被亡故的亲人呼唤
你又怎么能说
他们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而那呼唤何曾来自一把枯骨
何曾来自那个凄凉的坟头
仿佛一场漫天大雪
肉体带着纷纷扬扬的漂泊
消失在一种洁白无暇的存在
雪花的洁白被我们铭记
当你凝视手掌，雪花一点点融化
你看她与你生命的纯洁融合
微微凉意如同一条通衢
在瞬间，敞开你通往万物之门
十
写完一首诗会觉得疲倦
肉体以清晰的暗示告诉我
我就是我。我感到饥饿
感到孤独，感觉到喜悦
当我离开一首诗
犹如离开我的居所
我需要散步，需要新鲜空气
需要听听人的存在
在屋子里呆得太久
猝然看到陌生人的脸盘
犹如看到前世的情人
当我企图跑上去拥抱
甚至渴望说，我是一个诗人
而那不是渴望，也不是幻想
也不是企图，更不是欲望
或者，就是这一切
此刻被这一切巧妙地驾驭
哦，读懂一首诗的人
你多么幸运。你是政治家
你已经洞悉权利的奥秘
即使你一个人走在暴徒之中
也没有被暗杀的威胁
而你是一个商人，企业家
你已经掌握了资产的指向
纵然你身无分文
也不会沦落为一个乞讨者
而一首诗恰如一种前往
既不是乞讨，也不是防备
乞讨的羞辱，防备的恐惧
在一首诗中已经成功化解
而确实成为一种纯粹的前往
被自己的本真驾驭着
十一
而当我走在大街上
我几乎无法肯定
那是一首诗在前往，在行进
还是整个人类在前往，在行进
有时，我看见熟人
仿佛忘记打招呼，忘记礼节
忘记我会得罪谁，激怒谁
正如我不会得罪自己
我不会与自己打招呼
我已经迷醉于自我的丰沛
自然就会获得自我的谅解
甚至我已经与万物达成一致
即使仇恨，罪恶，丑陋
也都会与自己的对手握手言和
哦，难道那仅仅是握手言和
难道那不是在书写
在耕耘，在阅读，在开会
在生存，在幸福，在痛苦
而谁又能说，我们获得了一切
而这一切难道不是一直
一直与我们息息相关，不可分割
一首诗的前往，犹如呼吸
按照自己循环往返的规律
它犹如我们自身的呼吸
被呼入，再被呼出
当我们洞悉诗歌艺术的精妙
诗歌艺术这道简洁的门
一旦敞开。哦，等一等，那是无数道门
为你的存在，悄然打开
十二
而我在写一首首诗
几乎就如写第一首诗时
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诗人一样
而真正的诗人就是如此
诗歌写作之所以叫人难以割舍
就是如此容易让人进入忘我状态
纯诗，其实是忘我的存在
而确实又是一种不可争辩的存在
诗人似乎处于一种矛盾之中
一种错觉在证明真实并非错觉
而此时，也许是在写第一百首诗
却如同还在写同一首
而我所说的同一首，就是第一首
当那首诗终于出现
你才发现，从前写过的诗
是在为这一首做准备
从前的一切，有关你构成的
经验，知识，感觉，积蓄
都在为这一首做准备
这首诗出现的一刻，你明白
真正的诗人就是这个样子
正如一个美丽的女孩
她有时害怕被别人指指点点
那不是由于胆怯
而是由于她已经洞悉自己的美
她的美丽即使面对石头
也犹如面对一面明镜
她一样能看到美丽的闪烁
而她就是我的恋人
她经常闭门不出，把自己锁闭
那是她已经洞悉人心的险恶
洞悉世界的龌龊与罪恶
而美丽无法成为万能的武器
她与我相依为命
因她我成为世上最幸福的诗人
抑或，她曾经认为
自己的美丽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
结果，她因遍体鳞伤而归
而她发现遍体鳞伤的不是自己
正是那个必定获得遍体鳞伤的虚妄
而今她脱下虚妄的外衣
而又没有什么可阻挡她再度前往
甚至她想去她渴望去的地方
她随时随地可以去，而没有阻碍
她甚至随时可以进入我
我是她的另一个宇宙
因此，我经常也闭门不出
当两个生命，就是两个宇宙
正在以各自的美丽融合
交相辉映，而且交相辉映
已经是生命的生机与流动的时候
甚至感觉到阳光也是一种嘈杂
因此，我们渴望夜晚来临
那时，万籁俱静
而我们也是万籁俱静的一部分
二○一○年一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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