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女于情郎-俄罗斯“白银时代”诗歌漫谈
看见有的朋友在坛子里讨论关于俄罗斯民族性的问题,我觉得要谈俄罗斯的民族性格,俄国的知识分子的性格是必须研究的,而其性格在19世纪末的白银时代的诗人中,表现的尤为突出。
19世纪末、20世纪初正值西欧社会悲呼“世纪末”、“人种末”之时,处于转型期的俄罗斯帝国亦对自己的命运走向发出疑问,恐惧与彷徨,迫使一代俄罗斯知识分子用全新的目光审视本民族的远古过去,挖掘深藏其中具有永恒价值的东西,将其与现代生活的新观念、新认识胶合,积极“寻找自我”,努力探索俄罗斯民族发展的独特道路,在俄罗斯文化领域发动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颇具原创意味的文化活动。这一俄罗斯自由知识分子的文化复兴运动时代,被称之为“白银时代”。在短短的几十年里,它在包括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各个领域,都涌现出一大批堪与十九世纪初俄国文化“黄金时代”比肩的优秀知识分子。正如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所言,这是“俄国文化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之一”,“我沉醉于二十世纪初的俄罗斯文化复兴的异常紧张与浓烈的气氛之中。……这是在俄罗斯唤起独立的哲学思维的时代,诗歌的繁荣时代,美学感受敏锐的时代,宗教不安与寻觅时代”。
一. 俄罗斯白银时代诗歌的命名
伴随着1991年苏联的解体,一个被称之为“白银时代”俄罗斯的阶段渐渐走进了中国读者的视野。梅列日柯夫斯基(Mережковский),别尔嘉耶夫,古米廖夫,别雷(А.Белый),吉皮乌斯(З. Н. Гиппиус),阿赫玛托娃(А.А.Ахматова)等“白银时代”优秀的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也逐渐的为中国读者所熟识。“白银时代”成为了中国世界文学研究的热点之一。那么究竟是谁第一个提出了“白银时代”这一概念。“白银时代”又是如何界定的呢?
“白银时代”和与之相对的“黄金时代”的说法对于西方文化来讲是极为常见的,古希腊和罗马分别都有“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之说,西班牙和意大利也都有过这样的说法。1987年美国波兰文化研究所也曾出过论文集《两个民族的共和国:波兰的白银时代》。
俄罗斯师范大学从事研究未来主义诗歌的阿尔丰索夫教授给出了第一种说法:他认为是俄罗斯哲学家别尔嘉耶夫在著作《自我认知》中最早提出了这一概念。阿尔丰索夫教授指出,《自我认知》一书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罗斯精神文化运动有着非常精辟的概括和论述,别尔嘉耶夫在书中尽管没有使用“白银时代”而是使用“精神文化复兴”这一概念。但在他心中这一可以与十四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相提并论的这一段文化历史就是相对于以普希金(А. С. Пушкин),莱蒙托夫(Лермонтов)为代表的“黄金时代”而言的。
有的学者则认为侨民作家和艺术评论家马可夫斯基提出了“白银时代”这一概念。在其具有回忆录性质的文集《在“白银时代”的帕那斯山上》中。作者以见证人的身份叙述了一些“白银时代”的代表人物,以及他们的创作过程。
还有的学者认为,1933年一位叫奥佐普的俄罗斯诗人在侨民杂志《数》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对“白银时代”的诗歌作了一些描述性的简介,其题目就叫做《白银时代》。这才是“白银时代”的最早提出者。
虽然我们还不能够准确的判断出“白银时代”的确切提出者,但是综上我们可以大致上整理出“白银时代”这一概念从出现到流行的一个粗略的脉络:1933年出现于奥佐普的文章《白银时代》,1890年诗人明斯基的《在良心的光照下》一书仿佛是一记重叩,为徘徊在世纪之交的十字路口的俄罗斯帝国敞开了一扇新时代的门扉,将俄罗斯文化巨人带入了一个新的空间,随后的几十年里,勃洛克,别雷,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等人的创作成为俄罗斯文学的又一高峰,堪与19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普希金为代表的“黄金时代”相互媲美。20世纪40年代,阿赫玛托娃在长诗《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中,重现了20世纪初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精神探索,“白银的月亮在白银时代的上空灿烂的凝固”这使得“白银时代”由概念进入了形象的传播。1962年,马可夫斯基在《“白银时代”的帕那斯山上》再度使用这些概念,由于其叙述对象与别尔嘉耶夫的“精神文化复兴”阶段相吻合,便逐渐的被文学界和诗歌界所接受并引入研究术语中。在1987年《俄罗斯文学史》正式的单独列卷出版。
总之,“白银时代”是于19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发轫于文学艺术的俄罗斯文化的繁荣和高涨时期,是俄罗斯“真正的文艺复兴时代”。
二. 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歌概况
“白银时代”的文化复兴首先发轫于文学和艺术,在小说、诗歌、戏剧、音乐、舞蹈、绘画、雕塑等各个领域创作极丰,继而向其他人文学科渗透,哲学、美学、神学、宗教、伦理等广有建树。毋庸置疑,在名家辈出的“白银时代”,俄罗斯文化的最高成就当推文学。而诗歌的现代主义几乎又成为那个时代的象征和标志。在“白银时代”短短的几十年里,在俄罗斯诗坛上先后出现了“象征主义”诗歌,“阿克梅派”诗歌和“未来主义”诗歌等影响深远的众多诗歌流派。
在俄罗斯现代主义诗歌的发展过程中,首先出现的就是“象征主义”诗歌。1893年,诗人,小说家和文艺评论家梅列日科夫斯基在他的一本小册子中指出了新艺术的三个要素:“神秘主义的内容;象征的手法和艺术感染力的扩大”,呼吁要以这种典范作品来对抗当时的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这被看作是俄罗斯“象征主义”的宣言书。“象征主义”最大的特点是追求意象的迷离,意蕴丰厚,意境深远,其抒情诗普遍表现出比较高深的哲理品位,比较浓郁的宗教意味,比较深切的心理开掘。我们先来看看诗人索洛维约夫的一首诗:
可爱的朋友,莫非你没有看出,
我们所见的一切物象——
都只是肉眼难睹的
万千事物的阴影和反光?
“象征主义”主张万物都有象征。其诗人信奉泛神论,就是说我们看到的东西都是影子,万物之间都存在相互印证的相关和相应,但本质东西是很难把握的,必须在事物的形象中才能观照。象征主义是从局部的象征出发并扩展为一种整体的象征,即“象征主义”把象征看成是最佳的艺术表现手法,看成我们对事情的认识和对心理的感受加以艺术表达的一种最佳的手段。“象征主义”诗人的一个共同的追求就是超越尘世,超越尘世转向彼岸,在彼岸和尘世之间追求精神的漂流,要摆脱尘世物象的缠绕,追求存在本相的真谛,并且通过我们所看到的“阴影和反光”,来寻求存在与事物现象之中的本相。
“象征主义”诗歌的发展分为三个浪潮。首先是以梅列日科夫斯基,吉皮乌斯为主要代表的第一浪潮。这是俄罗斯象征主义从无意识的自发状态进入有意识的自觉状态的过度阶段,其特点是并不是具有组织上的严密性和理论上的系统性,共同的创作思想和原则通常只是偶然的,零星的表述。第二次浪潮是以诗集《象征主义》的出版为标志,以勃柳索夫(В.Я. Брюсов),巴尔蒙特(К. Д. Бальмонт),梅列日科夫斯基,吉皮乌斯等被称之为“老一代象征主义者”的知识分子为代表。这是俄罗斯象征主义诗歌臻于成熟的阶段,无论是技巧运用的娴熟程度,还是诗歌涵括的内容,都大大超过了第一次浪潮。初始于20世纪初的第三次浪潮是俄罗斯象征主义真正意义上的繁荣时期,以别雷,勃洛克(А. А. Блок)为代表的青年诗人从宗教学者索洛维约夫的思想中汲取营养,秉承了一个“永恒女性”的原则,认为世界的本质始一种“女人性”,在他看来女性是尘世间引导人类的精神力量,是“真善美”的化身。为此勃洛克在他的处女诗集《丽人吟》中塑造了一个集美丽,神圣,纯洁,善良于一身的“丽人”形象。
我与你相会在日落时分,
你用桨荡开了河湾的寂静,
我舍弃了精妙的幻想,
爱上你白色的衣裙。
无言的相会多么奇妙,
前面——在那小沙洲上
傍晚的烛火正在燃烧,
有人思念白色的女郎。
蔚蓝的寂静可不接纳——
移近、靠拢,以及焚燃……
我们相会在暮霭之下,
在涟漪轻漾的河岸。
没有忧郁,没有抱怨,没有爱情,
一切皆黯淡,消逝,去向远方……
白色的身躯,波涛的声音,
你那金色的船桨。
——(汪剑钊译)
在他的作品中其所有的语言和行为都围绕着一个诗人心中的女神在运转,这正反映出诗人与神圣世界相沟通的渴望。
从1910年开始,俄国的象征主义作为一种运动,开始走向衰落。继之而来的是两个颇有影响的诗派,“阿克梅派”和“未来主义”诗派。
“阿克梅派”中的“阿克梅”源出于希腊文,即“最高级”、“顶峰”之意。阿克梅派崇拜原始生物的自然因素,常被称为“亚当主义”。1911年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曼杰什坦姆等人在彼得堡组织了一个名为“诗人车间”社团。“阿克梅派”诗人觉得“象征主义”的诗歌意象过于飘渺,认为应当回归尘世,追求尘世的人间之美。他们企图革新美学与俄罗斯象征派诗学,希望超越象征主义过于神秘的局限,追求雕塑式的艺术形象和预言式的诗歌语言,反对迷恋于神秘的“来世”,反对热中于使用隐喻和象征手法,提倡“返回”人世,“返回”物质世界,赋予诗歌语言以明确的含义。然而他们的创作表明,他们是从唯美主义观点出发来理解“人世”的。阿克梅派公开宣扬“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原则,拒绝对现存的社会进行批评,主张通过对人的意志、本能的启迪使人逐渐“完善”。在诗歌中他们十分注意细节的描写,善于把抽象的感情用具体的细节来表达,在短短的数行中完成戏剧的场景,素有“俄罗斯诗诗歌的月亮”之称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在描写失恋时这样写道:
胸口是那么无助地冷却,
而我的脚步却又那么轻快。
我把左手的手套
往自己的右手戴。
——(汪剑钊译)
一个非常细微地细节,便将女主人公失去常态的心理贴切地表现出来,“诗人仿佛在镜子中观察到内心状态的外在表现”(维诺格拉多夫)。阿赫玛托娃在她的另一首诗《爱》中又是利用细节来描述少女初恋时爱情萌动的心情:
时而像盘成一团的小蛇,
依偎着心窝施展其妖术;
时而像一只可爱的白鸽,
整天在白色窗台上咕咕;
至此不难看出,“阿克梅派”在诗风上实际是对“象征主义”的一种反驳,是从彼岸回到尘世,从飘渺回到具体。从他们认为是世俗的世界里来发现美的东西,美的细节,美的表现。
与“阿克梅派”同时期的另一个影响深远的俄罗斯诗歌流派是“未来主义”诗歌。马雅可夫斯基(В. В. Mаяковский),克鲁乔内赫,布尔柳克和谢维里雅宁合作出版的文集《给社会趣味的一记耳光》标志这这一流派的公开亮相。“未来主义”信奉的原则是“艺术必须和生活一样不连续,必须释放类似机器和城市所具有的能量,以推动人类取征服时空”。它的主要的美学问题时努力把本身从文学传统的覆盖物下解放出来,使词与文本获得自主性。正是在这些艺术构想的驱使下,他们要“扭断语法的脖子”,打破词法和句法的规则,强调词的音响效果和诗的图形素质,以表达非理性世界的破碎与不协调,战胜时间对人类的控制,跃入崭新的未来世界。未来主义诗人先天的带有革命性因素。在“白银时代”,未来主义诗人是和布尔什维克靠的最近的一个诗歌流派,尽管其中有些人最后把自己钉上了十字架。最典型的就是马雅可夫斯基。
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三支流派既对抗又渗透,既对立又共生形成了诗歌进程中空前复杂的新的格局。俄罗斯诗坛上这种流派纷呈,群星璀璨的现象,是整个这一时期,整个俄罗斯文化,俄罗斯文学思潮流派林立的这种气象的一个缩影,一个最精彩的缩影。各种流派的文学理念的热烈交锋,带动了这一时代俄罗斯文学整体上的繁荣。
三.“白银时代”的诗歌与“宗教情怀”
谈到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歌,我们不能不注意到俄罗斯民族的“宗教情怀”。俄罗斯的宗教与“白银时代”有着密切的联系,对它的发生和发展都起着深远的影响。其实,当我们综观整个俄罗斯文学的时候,也会感受到浓浓的宗教气息。
俄罗斯的 “宗教情怀”,又被称为“弥赛亚精神”。“弥赛亚”一词原为古犹太语,有“膏油”的意思,后来指“受膏者”,即一个人的头上被涂上了“膏油”这个人就成为被选中的人,成为负有某种责任和使命感的人。俄国在10世纪之前一直是一个多神教的国家,任何一个可以引起认得惊异的东西都可能成为受人崇拜的神。基辅公国时期,公元988年,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决定从拜占庭把一个现成的宗教搬过来,于是皈依了东正教。同时东正教也就成为俄罗斯的国教。到了公元15世纪中期莫斯科大公瓦西里三世执政时期,东正教的莫斯科教区的一位长老菲洛费伊提出了“第三罗马”的学说,认为只有东正教才是继承拜占庭的正统的,正确的宗教,作为东正教中心的莫斯科就是“第三罗马”。正是这一学说给俄罗斯民族带来了深远的影响。首先,东正教将俄罗斯的文化带入了欧洲的主题文化之中,促进了文化的发展。与此同时,东正教在俄罗斯自己又提出了一套宗教体系,在自己和整个西方基督文明世界中间竖立起了一堵高墙,又使得俄罗斯的思想意识和欧洲对立起来,在宗教文化上与西欧一直没有真正的融合,长期以来俄罗斯人一直觉得自己在宗教上是“真传”。在不无自卑感,失落感的同时,又有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东正教作为一种宗教,他不但满足了俄罗斯人的信仰的需求,而且也构成了这个民族的新的出发点。它使得俄罗斯人具有一种神圣,使命的救世主的感觉,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和责任,这些渗透到文化中去就体现了一种很复杂的面对世界的态度。
正是由于这种“宗教情节”的影响,俄罗斯的知识分子就具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普济主义”的宗教思想,认为俄罗斯是天生所赋的具有拯救斯拉夫世界,乃至整个人类的伟大使命的民族。可以说俄国知识分子就是在这么一种“普济主义”使命感的驱使之下,认真的审视着俄国历史的发展,观照着西欧和世界的历史发展,在规划着俄国现代化发展的道路,这是俄国知识分子一个十分可贵的群体特征。
高尔基在作品中把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生活称之为艳情史,“俄罗斯是恋女,知识分子是情郎”。知识分子对于俄罗斯总的“纯情”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任何的允诺,却一如既往的患着对俄罗斯的相思病,而且至死不渝。支撑着俄国知识分子的这种气质的信念,正是东正教“神政论”和“末世论”紧密地连在一起的人道主义和虚无主义;前者使他们的内心充满了同情,怜悯和正义,后者使他们能有力的拒绝现世的功利主义。
在世纪之交大动荡的年代里,“白银时代”的知识分子作为俄罗斯精神的传承者,他们能够做到不为一时的现实功利所动,甚至不惜被流放,而执着于对俄罗斯正义,灵魂获救等问题进行探索。这与他们十九世纪前辈知识分子的精神传统息息相关。
“白银时代”的知识分子包含热情的参与了20世纪处的俄国革命。在1905年革命失败之后,俄国的知识分子遭到了最沉重的打击,在知识分子之间又出现了“谁之错”的主题。他们认为是自己的错,自己是历史的罪人,没有在紧要关头把人民领出灾难。于是宗教又一次的发挥了它的影响。梅列日科夫斯基写道:“我们走到了康庄大道的尽头,再前进一步都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知道,在历史结束的地方,宗教就开始了。在悬崖边上,我们自然地,不可避免地想到超越历史的道路——宗教”。他宣布要向上帝求救,到圣经和教义中为自己的俄国寻找解脱的出路和真理。
此时“白银时代”的诗歌与索洛维约夫的宗教哲学又很大的联系。索洛维约夫的思想核心是“万物一统”的原则。这种“万物一统”的原则可是说是一种类似于“宇宙魂”的东西,具有神圣性,人类惟有通过信仰,通过直觉领悟,才能对之有所洞察。索洛维约夫的这一思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美能拯救世界”的观点相近。他倡导艺术家在瞬间的失魂状态中,去体现神的启示,使创造与人生之最高目的相结合,在上帝和尘世之间建立联系。
“白银时代”的众多诗人中,女诗人吉皮乌斯是索洛维约夫思想在诗歌领域里最好的实践者。在别尔嘉耶夫组织宗教——哲学协会时,吉皮乌斯是第一批参加者。她与丈夫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寓所也成为当时俄国文化的中心。胸前总是挂着一个大十字架的吉皮乌斯被人们称之为“俄国象征派的圣母”,“穿裙子的俄罗斯路德”。她忠实的体现了索洛维约夫的“宇宙观”思想。她将人类的历史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圣父阶段,即旧约时代。第二阶段是圣子耶酥阶段,是“新约”时代,同时也是我们目前所处的时代。爱在这一阶段成为真理的象征;第三阶段是圣灵阶段,那是人类的未来,自由将成为爱的象征,到那个时代人类的一切矛盾都将得到解决。只有爱才可以战胜死亡。她认为所有真正的诗人所有的诗都是祈祷。因此所有的诗歌都不过是祈祷在灵魂深处迸涌出来的形式而已。赋予诗歌的文字,韵律,节奏都不过是人在向上帝祈祷时的各种各样的变体。吉皮乌斯相信,人的本性最自然,最迫切的需要是祈祷。在她的心目中真理或探索真理,要高于人间的幸福,因此她在诗中写道:
我并不为你们去祈祷幸福,
我祈祷的内容远比幸福高尚。
也正是因为她的这种仿佛是爱的旋律穿行其间的美丽祷辞,迄今仍能够在现代人的内心深处产生理性与激情的共鸣。
说到“白银时代”的诗歌和宗教,我们必须及到勃洛克这位诗人。1918年在他完成了自己的代表作《十二个》,这是一首以十月革命以后的彼得堡为背景,描写十二个赤卫队员在大街上巡逻时的所见所闻的长诗。其主题是歌颂“革命的风暴”,但在诗中我们却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宗教气氛。例如诗中多次的写到并着重的强调火的形象:
黑色的夜。
白色的雪。
风呀,风呀!
人的脚都站不住
风呀,风呀——
吹遍了上帝保佑的全世界!
……
风在散步,雪在飞舞
十二个人在走着路
枪上的黑皮带,
四周围是——火,火,火……
……
我们要叫所有的资产阶级吃吃苦,
我们要煽起世界的大火
那血中的世界的大火──
主啊,求你庇护!
如果我们读过《圣经•;;启示录》,都不会忘记其中的末日图景:“第一天,天使吹号,就有雹子与火烧着血丢在地上……”“第二天,天使吹号就仿佛有火烧着的大山扔在海中……”“第三天,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量,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第四天,天使吹号……好像大火炉的烟,日头和天空都因这烟昏暗了。”……
《十二个》中的“火、火、火……”就是这样一种末日审判之火,而它的火种就直接取自《圣经•;;启示录》中。十月革命的风暴也就象是这末日的烈火,最终审判着革命中的每一个人。
再例如,在诗歌的结尾,出乎意料的出现了基督的形象:
……他们踏着威武的步伐在走——
后面——是头饿狗,
前面——拿着血红的旗子,
雪风遮得看不见他,
子弹也不能伤害他,
他踏着轻柔的步伐,驾临在雪风之上,
雪花的细屑飞舞,有如珍珠,
他带着白色的玫瑰花环——
走在前面——这就是耶稣•;;基督。
为什么会在结尾出现基督的形象?有人认为这是革命者的象征,有人认为这里的基督是反基督者的基督,还有人认为这里的基督就是列宁。对于这一结尾,勃洛克自己也有一段有趣的话:“我也不喜欢《十二个》的结尾。我很希望这个结尾是另一种样子。当我写完时,我自己也很惊讶:为什么是基督?但是我越是看下去就越加清楚地看见了基督。于是,我当时这样写到:‘很遗憾,是基督’。”由此,可以看出诗人与宗教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也可以说代表着勃洛克从宗教的角度对生活和艺术进行的理解。作者的基督形象代表着诗人对革命目标终极性的理解,他是真理,人性,美和善的化身。同时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基督出现在诗人的俄罗斯与革命的主题里,是社会现实的黑暗与俄罗斯面临的艰苦处境让勃洛克体会到一种“受难”的崇高情感与悲剧性。诗人在另一首诗《俄罗斯》中写道:
俄罗斯啊,赤贫的俄罗斯,
你灰色的茅屋,
你飘荡的歌声
是我初恋的泪!
我不会怜悯你,
我小心翼翼地背着自己的十字架……
这里基督形象与抒情主人公(等同于作者)融合为一体,“受难”意识的背后是拯救意识的加强。但是,如同勃洛克所理解的美妇人形象一样,基督形象不仅是抒情意义上的,而且还是泛神论世界观意义上的。
哲学家别尔嘉耶夫在《俄罗斯的理念》中提到:“俄罗斯民族——就其类型和其精神结构而言,是一个信仰宗教的民族。”正是在这样一种民族文化的背景下,俄罗斯的诗人的创作显示出了强烈的宗教特征。也正是在宗教的支撑下,俄国诗人敢于面对残酷的生活现实,敢于挺身而出。神圣的宗教感在气质和精神上锤炼了众多的诗人,帮助他们坚定了自己的艺术信仰,完善了自己的人格。
四.“白银时代”诗歌的影响
“白银时代”的诗人们继承了十九世纪知识分子的传统,同时在创作中又积极的采用横向移植的创作手段,这种纵向继承和横向移植姿态使得“白银时代”的诗歌对后世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一方面,1922年9月,在俄罗斯发生了一个“哲学船”事件,建立不久的苏维埃政权放逐了一批旧俄的知识分子,他们被勒令离开俄罗斯。也就是由于这一特殊的契机,“白银时代”的相当一部分诗人走出了国境线,在异域形成了俄罗斯文学的一个特殊的现象——俄侨文学,出现了一批具有世界性影响力的诗人,如吉皮乌斯,霍达谢维奇,格•;;伊万诺夫,波普拉夫斯基等。另一方面,只要稍加考察,即便是在表面上被看作是中断了与“白银时代”诗歌的联系的二十世纪的苏联诗歌,也能发现其潜在的影响。事实上,我们从整体上审视苏联诗歌的发展,不能不承认,它们当中最优秀的诗歌仍然是“白银时代”诗歌这个传统的延续。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整个苏联诗歌的优秀部分基本上是“白银时代”三种风格的延续。其中一个就是知识分子传统,亦即象征派诗人和阿克梅派诗人所坚持的知识分子立场。作为社会良知代言人和社会精英的知识分子,具有高度的文化修养,深切的人文关怀,挑剔的审美趣味,准确的文字表达能力,敏锐的社会洞察能力,善于用批判性的眼光看社会。“白银时代”的诗人明显也具有上述特征,苏联诗歌中一些有影响的诗人对此也有继承,一方面他们在公开的场合被迫沉默,甚至销声匿迹;但另一方面,他们在私底下继续书写着对社会批判或钻研技艺的作品,例如:帕斯捷尔纳克(Б. Л. Пастернак),安托科利斯基,乞乞巴宾等的抒情诗,都是这种书写的产物;帕斯捷尔纳克就在这一时期写下了《 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唯有昏暗。一个冬日
消融进半开半掩的
窗帘的缝隙。
只有潮湿的白色鹅毛雪
疾速闪现.飞舞。
只有屋顶、白雪,除了
白雪和屋顶,——一片空无。
又是寒霜画满图样,
又是逝去年华的忧郁
和另一个冬天的情景
在我的心底搅来搅去,
又是那无可宽恕的罪过
至今仍刺痛我的心灵,
木柴的奇特匮乏
折磨着十字形的窗棂。
可是,厚重的门帘
会突然掠过一阵颤栗。
你会用脚步丈量寂静,
如同前程,走进屋里。
你会在门口出现,
身穿素雅的白衣,
仿佛为你织就衣料的
就是那漫天的飞絮。
(吴迪 译)
另外一个传统就是新农民诗歌,在伊萨科夫斯基,特瓦尔朵夫斯基和鲁勃佐夫这些诗人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找到叶塞宁,阿列申这些“白银时代”农民诗人的影子。另外一个传统是与未来派密切相关的,未来派与无产阶级是靠的最近的一个“白银时代”诗歌派别。未来派的许多诗人都积极的参加了苏维埃革命和共产主义的事业,成为苏维埃诗歌的一部分,其中代表人物就是诗人马雅可夫斯基。作为未来派的代表人物的诗人在1925年以后成为了标社会主义之新,立无产阶级之异的革新派诗人。我们从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的那些与众不同的、标新立异的笔墨,往往是同未来主义艺术有关的。
老一辈人总是唱不完
那些陈腔烂调,
同志们!
到街垒去!
……
未来主义者们,别再迈方步了,
向未来跃进!
……
把钢琴抬向街头,
用钓竿把大鼓从窗口挑出来!
……
街路是我们的画笔。
广场是我们的调色板。
…… 到街头去,未来主义者们,
这些表现手法,是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经常使用的未来派诗歌标新立异之笔,但是诗中洋溢着的激情,却是社会主义时代革命的豪情。这种未来主义的诗风影响了整个苏维埃时期苏联的诗歌形式和诗歌的创作。
“白银时代”的诗歌对于中国诗歌来说也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早在“五四”运动时期,新文学的一些先驱者就对白银时代诗人有过一定介绍,鲁迅先生就翻译过多篇白银时代诗人的作品。但是由于新文学的关注点在于如何唤醒民众上,所以对“白银时代”的诗歌没有进一步的研究。“白银时代”的诗歌开始全面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诗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一些现代的诗人如:黑大春,王家新等都在创作阶段受到白银时代诗歌的影响。但从整体上看,由于历史的原因,“白银时代”的诗歌在中国还处于介绍阶段。而国内的学者也主要将精力放之于对这一时期俄国知识分子思想状态的研究上。
俄罗斯的“白银时代”对于我们来讲可以说还是一个有待认识,研究的一个文学阶段。今天我对“白银时代”诗歌的兴趣还是主要缘于年轻人奇事秘闻猎奇的思想,对自己空白知识的一种填充。但是当我阅读白银时代诗人们的作品时我发现,“白银时代”作为一个概念,不仅仅局限于诗歌,文学。而是在文学艺术基础之上向哲学,美学,神学,宗教,伦理广泛扩展。各学科都作了大限度地跨越自身的界限,彼此渗透,互相交融。文学与哲学等人文学科叠合,使文学的脉象深郁、隐曲,内涵更深,底蕴愈厚;往日干瘪单薄的哲学褪去抽象的外衣,裸露出血肉丰满的肌体。文学家与哲学家一起在生死之界逡巡,在善恶之间徘徊,在爱恨之中挣扎,自然与必然、理性与非理性、宗教信仰与现代生活,共同的关注焦点,使他们频繁地进行精神交流,碰撞中迸出璀璨夺目的精神火花,照亮了世纪之交的俄罗斯文化的坎坷进程。文学更因之摇曳生姿,流光溢彩。象征派的音象美、阿克梅派的明晰精致、未来主义的动感构成,在为后世留下整整一代文本楷模的同时,传送出文学家、艺术家对人生世界的价值取向和认知。
“白银时代”正像俄罗斯本身一样,当你身在其中时你会不知不觉的被感染和熏陶,总有一种激情被唤起,而要你说出时,却只能用别雷的一首诗来回答:
风从遥远的地方带来
不可言传的春天的歌声,
这儿那儿露出了
一小片明亮深邃的天空。
在这无底的蔚蓝里,
在已临近的春天的黄昏,
冬天的暴风雪在哭泣,
星星仍闪着迷惘的梦。
我的琴弦也在哭泣,
战战兢兢,阴郁而低沉。
风从遥远的地方带来
你的明丽的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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