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砖砖瓦瓦
噢多么可爱
小小隐蔽之处
似为情人所盖!
盛开的啤酒花构成一幅美妙的风景画。他们接着赶路,就像被幸福的风吹拂着似的:
前面是座座车站
愉快的大路……
漂泊的犹太人
这真是意外的美事!
是的,他们就是以撒?拉克代姆(IsaacLaquedem)①,带着诗歌或情色的命运去周游世界。他们穿越一座座“发出轰响的车站”,来到阴暗的沙勒罗瓦车站,兰波依然记得绿色餐馆里不太茂盛的植物。他们溜达着走了一段路,最终来到布鲁塞尔,这是他们俩都熟悉的城市,兰波第二次离家出走的终点就是布鲁塞尔,他还记得伊藏巴尔的朋友保罗?杜朗,杜朗留他在家里过夜;魏尔伦于1867年8月来过这儿,是为了向维克多?雨果表达敬意,那时雨果正住在他儿子夏尔家里。当时他和母亲下榻在进步街1号的“列日大饭店”里,现在两位情侣又住进这家面对火车北站的饭店,这绝非偶然之举。
他们手里有点钱,于是便快活地把这钱用来吃饭、看节目、到咖啡馆里消遣。就在这同时,魏尔伦悄悄地给玛蒂尔德寄过几封信。第一封信假惺惺地要她放心:“我做了一个噩梦,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妻子觉得这封信写得很奇怪。还有一封信是在几周后寄给玛蒂尔德的,他编出的借口听起来像真的似的:他之所以跑到布鲁塞尔来,那是因为他想写一本有关巴黎公社的书(总之,就像那么多人想做的那样!)。实际上,两位朋友在那儿经常走访的人正是那些爱冒险的狂热斗士,魏尔伦以前在巴黎认识他们,那时他在听命于起义者的市政府里担任一个小职务。但怎么样理解他的这种举动呢?如果他非常害怕因和公社社员有来往而遭人追捕的话,那么为什么他到布鲁塞尔之后又去找他们呢?他甚至十分轻率地要玛蒂尔德到他的写字台里去找便于起草这本书的文件,而他明明知道自己所有的文件都放在那里,这一点也不合逻辑。说到这些文件,玛蒂尔德恰好看到近几个月来他与兰波的通信。因此,她推断出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关系。写字台的抽屉也许是锁住的(魏尔伦一口咬定是锁住的,但玛蒂尔德则予以否认)。也许有人撬开抽屉,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些不光彩的证据,而这些文件很快就泄露出令人不快的秘密。
魏尔伦像被兰波施了魔法似的,乖乖地跟着他走,自从离开尼科莱街之后,他内心充满了疑虑,玛蒂尔德或兰波,到底该选择谁呢?母亲依然与他保持通信联系,他建议母亲写信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可以让兰波看,另一部分把“可怜的家庭”状况告诉他。在此有必要强调指出他这种天生的双重性格,后来正是这种性格给他与“精明的天才”之间的关系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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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撒?拉克代姆,传说为犹太流浪者,在耶稣受难时不肯向耶稣表示同情而被判永世流浪。——译者注
很大的麻烦,这也正是他为人处世摇摆不定、朝三暮四、貌似荒谬的原因。
在布鲁塞尔,两个人开始安排他们的生活。无论是在咖啡馆,还是在炸食点,或是在大广场上,他们很快就与流亡在此地的起义者取得联系。其中还有比较出名的人物,如:《樱桃时节》的作者让-巴蒂斯特?克莱芒,利奥波德?德利勒、加斯蒂诺、阿尔蒂尔?朗克、弗朗西斯?儒尔德。在后来专为兰波所写的文章中,魏尔伦还提到乔治?卡瓦利耶,人称“木烟斗”,瓦莱斯后来这样描述了卡瓦利耶:“他的面孔棱角分明,身材瘦高,就像一棵冬青草。”然而在1865年,当龚古尔兄弟的话剧《亨丽埃特?马雷夏尔》首演时,“木烟斗”却在剧场里起哄喝倒彩,而所有的帕尔纳斯派诗人都勇敢地支持这部话剧。流亡在比利时的公社社员形成一个积极向上、持不同政见、抱着强烈希望的团体,煽动敌对派的报纸撰写反对政府的文章。或许正是与这些人接触之后,魏尔伦提出要撰写《巴黎公社史》的计划,在写给玛蒂尔的信中他已暗示这项计划,此外,兰波也写了几首诗,在指责那些“爱空想的朋友们”时,兰波问道:“对我们来说,抛洒在街头的鲜血又意味着什么呢?①”他曾在1871年春写过讴歌巴黎公社的诗,如《让娜-玛丽之手》、《巴黎狂欢节》等,而新创作的四行诗不但构思巧妙,而且表达出无政府主义的意愿,希望能在全社会掀起一场汹涌澎湃的运动,产生的社会动荡足以震撼全世界。“去死吧!打倒权势,打倒司法和谎言!”在此人们不是以为听到韦尔梅什在那时所创作的《纵火者》吗?时隔一年之后,韦尔梅什才在伦敦发表了此文。以超脱的眼光看,梯也尔先生掌管的第三共和国倒像是一个专制政权,正是他确保了资产阶级的胜利。兰波想彻底“改变生活”,但他知道与此同时还应该去改变人。他即将创作的《彩图集》(已在构思,或许已见雏形)在想像着新的斗争,在呼唤着世界末日,呼唤着大洪水,将所有已复位的东西统统冲垮。
然而,在这颗叛逆的心里,愤怒有时也会平静下来。夏天给人带来欢乐,他也有了空闲时间,仿佛来到天堂一般。他写了一篇充满着奥秘的寓言诗,没有标题,惟一明确的标识就是“摄政王林阴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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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兰波所写的一首诗中的开篇诗句,该诗未注明创作日期,但人们通常将此诗编在“新诗”题下,该诗于1886年6月7~14日首次发表在《时尚》杂志上(Premierversd’unpoèmenondatédeRimbaud,traditionnellementclassédansles?Versnouveaux?,maisd’abordpubliédansl’ensemble?Illuminations?deLaVogue,7-14juin1886,quineregroupaitd’aillerusquedestextesenvers)。——原注
林阴大道上既无商业也无人气,
静悄悄的,一切都像是悲喜剧,
呈现在他眼前的建筑显得奇怪可笑,而所有的词汇却闪烁着元音:“朱丽叶不禁使人想起亨丽埃特,/多么可爱的火车站。”显然,布鲁塞尔没有任何车站采用这个名字,但女人的名字(到底是传说还是恶作剧?是莎士比亚还是莫里哀?)随着梦境而显现出来,在梦境中兴奋增大了词汇的影响力。在另一页纸上,还有两首四行诗,刻画出某种印象:“有人爱她吗?……”兰波一边琢磨着,一边想像着一位东方舞女,一位阿拉伯女先知。一时间,他感觉内心充满了幸福,这种幸福难以用语言来描述:“太美了!太美了!这完全是必然呀!”他在其他文字里也写道:“真是太美了,太美了!让我们保持沉默吧。”尽管他希望保持沉默,但却很难沉默下去。他有那么多话要说,以至于无法坦言承认自己有话要说。至于他所宣称的那个奇怪的必然性,它似乎与“幸福的命运”相吻合,后来在《地狱一季》里,他谈起这个幸福的命运。魏尔伦在他身旁似乎也进入和谐境界。在一首首失重的“浪漫曲”中,兰波描摹出单纯的“画卷”,这些画卷同样受某一远景、某一边缘的影响。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蜜月”会一帆风顺,毫无任何阻碍。莫泰先生还是拿到了那些不光彩的信件,并将其交给一位名叫居约-西奥奈斯特的诉讼代理人,以便在必要时让代理人以此为把柄起诉魏尔伦。至于说玛蒂尔德,她以超凡的勇气试图去拯救自己的家庭,况且她知道魏尔伦处事总是优柔寡断。于是她采取一种极端的举措,这么做只“是出于责任而非出于爱情。”后来她这样写道,语气显得冷冰冰的,让人感觉到她真是彻底失望了。她告诉魏尔伦要去布鲁塞尔找他,以便使他摆脱困境,她母亲将陪她一起去。魏尔伦很爱莫泰夫人,女儿不知使用什么手法,说服母亲和她一同前往布鲁塞尔。当她们一清早来到列日大饭店时,却没有找到人。魏尔伦多了一个心眼,特意在饭店里留了口信,说他8点钟将在那儿等她们。玛蒂尔德希望能和丈夫重归于好,但整个过程进展得并不顺。魏尔伦大概一时间被妻子的玉体迷惑住了,但对他来说,离开兰波也不行,因为和兰波在一起时,他发现一种灿烂的生活,一种有节制的闲逸生活。尽管如此,玛蒂尔德还是向他讲述了自己的计划,这项计划最初看起来显得有些荒唐,除非这是不理智的感人举动,因为这种考虑似乎为激情所左右。实际上,她希望在把孩子托付给父母之后,夫妻俩能走得远远的,而且莫泰夫妇已同意为他们照看孩子。他们可以去新喀里多尼亚!在那儿还能见到老相识,如路易丝?米歇尔、罗什福尔、阿方斯?安贝尔(洛尔?勒佩勒捷的丈夫)等人,他们都是被流放到那里的巴黎公社社员。人们对这个建议感到惊愕不已。就在魏尔伦逃避追捕时,玛蒂尔德曾想像过到那个遥远的岛屿去“旅游”,从那时起,许多政治犯便陆陆续续被流放到岛上来。一时间,他表现出被这一冒险计划打动的样子,而且向玛蒂尔德作出让步,答应和她以及她母亲一起返回巴黎。他们约好当天下午在火车站附近见面。在此之前,他见到兰波,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他。对兰波来说,这无疑又是一次失败,是他拖累了“可怜的兄长”。但没有魏尔伦的资助,他又该怎么办呢?一瞬间,他想像着又回到沙勒维尔,在以后的日子里消沉下去,沉沦在玛德莱娜沿河街道上。这两个男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失败距离幸福竟然仅有咫尺之遥。到了约定的时间,略带着醉意的魏尔伦起身去找妻子和莫泰夫人。他们一起上了火车。兰波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也登上火车,走进另一节车厢,但事先并未告诉他的朋友。每个人都看着窗外的风景,几个星期前看到这儿的风景时,他们感到非常高兴。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无法挽回的事情也像火车那样逐渐加速。在穿越边界时,列车停靠在基耶夫兰站,旅客们都要下车交验护照。接着,广播宣布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莫泰夫人母女俩开始担心起来,因为此时依然不见魏尔伦的身影。她们在车门处探出身子向外看,就在列车启动之时,她们看见他一动不动地待在站台上,兰波就站在他身旁。他把帽子狠命地扣在脑袋上,向她们打了一个讽刺性的告别手势。因此,还是兰波取得了胜利,他又可以和朋友一起从事诗歌冒险了,以免埋没在封闭的生活里,这样的生活真是太郁闷了。就在那同一天,魏尔伦给玛蒂尔德寄了一封令人无法容忍的信,玛蒂尔德后来在《回忆录》中引用了这封信:
可怜的胡萝卜仙女,少妇公主,臭虫①,等着你的是两个手指头和便盆,你把对付我的计谋全使上了,可你伤透了我朋友的心,我去找兰波,如果在背叛他之后,他还想要我的话,而正是你让我背叛了他。
然而,他很快就感到极为内疚。就在他以为作出选择的时候,却依然在给妻子写信,有时希望她能来找他,甚至在潜意识之中,希望她能接受与兰波共同生活。
兰波又感到自由自在了,于是便常常去走访流亡在比利时的政治家们。人们从中看出,他是一个叛逆者,一个狂怒者,随时准备接过起义者们手中的反抗大旗。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使对话者着迷。他模仿夏尔?德?西夫里的样子,虽然是在夏天,可依然穿着厚绒衣,就像工人穿着工装那样。远离那些骗人的女人,他们俩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他们的身心都在漂————————
①含恶妇之意,后一句话意为掐死臭虫后将其扔到便盆里。——译者注
泊。他们坐在“小狐狸”酒馆里,看着眼前那条漫长的小路,许多衣着体面的人在这条小路上散步。为了给自己找乐子,同时也为了与人交往,他们在圣吉勒市场里来回溜达,“好看的木马”在市场里转圈。他们到梅赫伦或列日去冒险。“在这平静的风景中/一节节车厢静静地行驶。”他们有新的发现,而变化的环境也很舒心。尽管如此,在波德莱尔逝世前所生活的这个国度里,人们并不知道他们都去过哪些地方。他们在比利时找到许多乐趣,而波德莱尔在那儿碰到的都是辛酸事。但很快他们就要走得更远了。一天,他们想离开大陆,将大海及旧时代陈腐的东西甩在身后,他们打算去现代的英国,况且许多巴黎公社社员已在英国扎下根来。因此,他们一直来到奥斯坦德。这是兰波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大海,一眼望不到边的阴沉海水似乎在黑夜里呼吸着,周围没有一点“使人欢愉的闪光之物”,也没有“令人赞叹不已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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