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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金川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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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论诗]  约瑟夫•布罗茨基:析奥登的《1939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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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9 20:29 | 只看该作者
请看一看奥登在这里的做法。他的做法是不可思议的:他为爱找到了一个新的韵脚;他用“爱”(love)去与 “佳吉列夫”(Diaghilev)押韵!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我敢断言,对这个韵他考虑了很久。问题在于,如果“爱”出现在“佳吉列夫”之前,事情就要好办一些了。可内容还是强迫诗人先写到“佳吉列夫”,这便带来了一些问题。问题之一就是,这是一个外国姓氏,读者会读错它的重音。于是,在重音规范的“疯子尼任斯基关于”(What mad Nijinsky wrote)之后,奥登就给出了非常短小、简约的一行:“佳吉列夫所写的一切”(About Diaghilev)。除了节奏的规范之外,这里的前一行还就—个外国姓氏出现的可能性向读者作了提醒,并允许读者随意处置重音。这种自由为下一行扬抑格的武断铺平了道路,在后一行里,“佳吉列夫”实际上没有了重音。于是,读者便可以将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这正合作者的意,因为“列夫”(lev)和“爱”(love)正好押韵:还能有比这更好的韵脚吗?
   无论如何,这个姓氏仍含有在英国人听来或看来很是奇怪的字母gh,这需要认真对付。其令人奇怪的原因,就是h被放到了g的后面。于是,诗人不仅要为lev寻找韵脚,而且还要为ghilev、或者说是hilev寻找韵脚。他找到了,这就是“渴求无法获得的东西”一句中的have (获得)。绝妙的一行:“渴求”的力量撞在了“无法获得的东西”的南墙上。“骨头里繁殖的谬误”一句与此格式相同,也同样地有力。然后,作者让他的读者在“每一个女人和男人”一句中得到片刻的放松。然后,他让你们为这阵放松付出代价,道出了这句单音节的“渴求无法获得的东西”,此句的句法非常缜密,几乎是绷紧着的,也就是说,它比自然话语更简短,比其思想更筒短,或者说是更确定的。好吧,让我们回到“获得”一词上来,因为它具有尤为深远的含义。
    如你们所见,用“佳吉列夫”与“爱”押韵,就是在等同这两者,对于这一点,诗人和读者都会有些疑虑。通过插入“获得”一词,奥登得到了绝妙的一分。因为,韵律体系自身就变成了这样一种表述:“佳吉列夫——获得——爱” (Diaghilev-have-love),或者就是“佳吉列夫无法获得爱” (Diaghilev cannot have love)。你们要注意,“佳吉列夫”在这里是代表艺术的。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结果:“佳吉列夫”等于“爱”,但这首先要等于“获得”,而“获得”,如我们所知,是“爱”的对立面,我们还记得,“爱”就是尼任斯基,就是“给予”。好了,这一韵律方案的含义深邃得足以让你们眩晕,我们为这一节诗也已经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回去后自己分析一下这一韵律:也许,这会获得一些连诗人在用韵时都不曾想到的东西。我不是想吊起你们的胃口,也不是在试图首先断言,奥登是有意识地完成这一切的。恰恰相反,他是直觉地给出这一韵律方案的,或者,用一个你们更偏爱的字眼,他是潜意识地给出这一方案的。但是,正是这一点使事情看上去非常有趣了:井非因为你们进入了某人的潜意识(它在一个诗人的身上很少存在,它被意识所吸收了,或为意识所拙劣地利用)或某人的本能,而是因为它向你们表明,作家在很大程度上是其语言的工具,他的伦理观念越分明,其听觉便越敏锐。
   总之,这节诗的作用就在于完成上一节诗的任务,即追寻堕落的源头,而奥登的确深入到了骨髓。
   很自然地,在这一切之后,读者需要一个休息,这个休息就是下一节,这节诗的思想要轻松一些,语言也更普通、更大众化一些。
   八
    自那保守的黑暗
  向着伦理的生活,
  稠密的乘客在运动,
  重复看早晨的誓言:
  “我将忠实于妻子,
  我将更认真地工作。”
  无能的领导者也醒来
  为了继续必须的游戏:
  谁能此时释放他们,
  谁能够让聋子听见,
  谁能够替哑巴说话?
  
    这也许是此诗中最乏味的一节,但它也并非没有珍宝。最吸引人的是开头两行,它描写了一次旅程,从潜意识到理性的、亦即伦理的存在,从睡眠到行动,从“黑暗”到“生活”而不是到光明。至于韵脚,这里最富有提示性的就是“黑暗—工作—醒来”(dark-work-wake),这组韵对于此节的内容而言也是相当有用的。这是连续的准韵,它向你们表明了这一押韵法所包含的各种可能性,既然在“黑暗”之后抵达了“醒来”,你们就会意识到,你们还可以将“醒来”发展成为其他一个什么东西。比如说,你们可以采用“等待—浪费—西方”(wait-waste-west)等等。从这一“黑暗—工作—醒来”的纯教训层面来说,“黑暗—工作”要更有趣一些,因为“黑暗”可能具有双重含义。这使我想起了奥登《致拜伦勋爵书》中的两行:
  人不是宇宙的中心,
  办公使他的处境更糟。
   这——我指的是《致拜伦勋爵书》——是你们获得“幸福”(如果不是“欢欣”的话)的唯一机会。
   从格律上说,这节诗的前六行绝妙地模仿了火车运动的感觉:在前四行,你们在非常平稳地旅行,然后,你们先被“将”颠了一下,接着又被“更”颠了一下,它们揭示了每一个强调的来源,同时也解释了给予这些允诺的可能性。随着“无能的领导者也醒来”一句,节奏趋于缓和,而在艰难滚动的“为了继续必须的游戏”一句之后,三个修辞性的问句使这节诗慢了下来,最后一个问句则使那列火车停了下来:“谁能此时释放他们,/谁能够让聋子听见,/谁能够替哑巴说话?”
   在这里,“稠密的乘客”大约就是“孤身一人地被爱”的结果:一群人。在这里,“保守”被用来修饰“黑暗”,这是奥登模糊相近定义的又一个典型例子,一如此诗第四节中的“中立的空气”,或者,一如他这一时期那首题为《西班牙》的杰出诗作中的“必要的谋杀”。他的这些并置是富有成效的,也是令人难忘的,因为其两个部分相互投射着冷酷的光芒——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相互透射着黑暗;也就是说,不仅谋杀是必要的,必要本身也是谋杀的,黑暗的保守也是这样的。因此,下一行的“伦理的生活”便具有了双重含义:因为你们所预料的为“伦理的光明”。标准的表达方式突然有了一层恐惧的阴影:“生活”是“光明”的残渣。整体地看,这节诗表现的是一种无生气的、机械的存在,在这里,“领导者”无论如何也不比被领导者优越,两者都无法逃脱他们自己编织的幕帐似的黑暗。
   在你们看来,诗人所有这些组合的来源和根基何在呢?为什么会出现诸如“必要的谋杀”、《阿喀琉斯的盾牌》中的“人工的荒野”、《美术博物馆》中的“重要的失败”等等之类的组合呢?好的,这自然是注意力的集中;可是,我们大家不是全都具有这种能力吗?要获得这样的结果,显然还要往这能力中增加点什么。那么,添加在一位诗人、尤其是我们这位诗人身上的又是什么呢?就是韵律的原则。模糊近义的方法,就取决于本能的机制,这一机制会是人看到或听到“佳吉列夫”与“爱”之间的韵。这一机制一旦启动,便无任何东西能阻止它,它会变成一种本能。至少,它会以不止一种的方式来塑造你的精神装置;它会成为你的认知模式。正是它赋予了整个诗歌业对于人类的价值。因为,正是韵律原则使人们感觉到了貌似不同的事物之间的相近。他所有这些组合如此真实,因为它们都是押韵的。各种主题、各种思想、各种概念,各种原因和结果之间的这种相近——这种相近本身就是韵脚:有时是全韵,便更多情况下是准韵;或者,只是一个视觉上的韵。这方面的本能一旦得到了发展,你们便能更好地面对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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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9 20:29 | 只看该作者

   到目前为止,这首诗已有七十七行,且不论内容,其数量本身已在要求一个决断。也就是说,对世界的描写反过来变成了世界。因此,当诗人在这里遭出“我全部的所有是声音”时,这包含有多重方式,并不仅仅提供了一个面对伦理紧张的抒情放松。第七十八行诗不仅反映了作者对所描写的人类状态的绝望,而且还体现了作者关于这一描写徒劳无益的感觉。绝望要更合意些,因为它总是能通过愤怒或放弃被排解掉,愤怒和放弃这两者都是诗人可以通行的大道;尤其是愤怒。对徒劳的感觉亦是如此,因为,如果带有讽刺或节制,这种感觉本身也可能是有意义的。
   斯蒂芬•斯彭德关于奥登曾这样写道:他精于诊断,却从不贸然治病。好的,“我全部的所有是声音”却是治病,因为诗人在这里借助音调的变化改变了关注方案。这一行诗的音调比前面所有诗行的音调都要高。如你们所知,在诗歌中,音调就是内容,或是内容的结果。音调变换着,高度决定态度。
   第七十八行的重要性就在于,它从描写的非个性化的客观性转向了高度个性化的主观记录。无论如何,这是作者第二次、基本上可以说是最后一次用了“我”。这个“我”不再被记者的战壕雨衣所包裹:你们在这个声音中听到的是不可救药的悲伤,尽管它带有斯多葛主义的韵味。这个“我”(I)是锐利的,它与下一行末尾处的“谎言”(lie)构成了有些含混的呼应。但是要记住,两个高声调的i紧接在上一节的“聋子”和“哑巴”之后,这造成了一种明显的听觉对比。
   在这里,能够控制那种悲伤的唯一东西就是节奏;“被节奏控制的悲伤”,这可以给你们权当谦逊的临时定义,如果不能用它来定义整个诗歌艺术的话。一般说来,诗人身上的斯多葛主义和固执性格并不是他们个人哲学和偏爱的结果,而是他们作诗经验的结果,作诗法就是治疗的名字。这一节同全诗一样,就是对同一种可靠美德的寻求,这一美德最终将寻找者带到了自己的身边。
   无论如何,这稍稍往前跳了一步。让我们按适当的方式来进行分析。好的,就韵律而言,这一节并不太出奇。“声音—选择—警察”(voice-choice-police)和“谎言 (权威)—天空—死亡”(lie-sky-die)还可以;诗人所押的更好的韵是“大脑—孤独”(brain-alone),这个韵含义丰富。然而,含义更为丰富的是“折叠的谎言/……大脑中浪漫的谎言”。“折叠的”和”谎言”两词在两行的空间里都被用了两次。现在看来,这显然是为了强调;唯一的问题便是,此处强调的是什么。“折叠的”当然是指“纸”,“谎言”于是就是印刷文字的“谎言”,很可能是一份通俗小报。但是接下来,我们在“大脑中浪漫的谎言”一句中又得到了一个修饰语。尽管我们在这里有了不同的修饰语,但它修饰的并非“谎言”本身,而是折叠起来的大脑。
   当然,在“我全部的所有是声音”一句中听到的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其副产品,即节制,但在“折叠的谎言”那被控制的愤怒中仍能分辨出嘲讽来。然而,第七十八行的价值既不在于绝望和徒劳各自的效果,也不在于它们的相互作用;我们在这一行里听到的最清晰的声音就是谦逊,在这一特定的语境中,这种谦逊具有斯多葛主义的韵味。奥登在这里并非仅仅是在谐用双关语,不是的。这两行诗简直就是“每一个女人和男人/骨头里繁殖的谬误”的翻版。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打开了骨头,向我们展示了其中的谎言(谬误)。在这里,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他想彻底阐明“普遍存在的爱”与“孤身一人地被爱”相对立的观点。“有情有欲的普通人”和“权威”,“公民”或“警察”一样,就是“每一个女人和男人”主题的详尽阐述,其副产品就是对合众国当时的孤立态度的赞成。“饥饿不允许选择,/无论对于公民还是警察”是一个普通的方式,它试图证明人民中间存在着一个公分母,它被放置得很低。奥登在此采用了典型英国式的实事求是的语汇——这恰是因为,他试图抵达的目的就是被拔得很高的自然;也就是说,他仿佛认为,如果你们运用务实的逻辑,便能很好地讨论“普遍存在的爱”一类的东西。除此之外,我相信,他欣赏面无表情的、一往无前的思想方式,它与真理模糊的相近造就了这样一种方式。(实际上,饥饿是允许选择的:去变得更饥饿;但这已超出了这个问题。)无论怎样,这一饥饿问题衬托出了也许最富宗教色彩的、在整个讨论中最为关键的下一行诗:“我们必须相爱或者死去。”
   是的,就是由于这行诗,作者后来曾将这整首诗都从其文集中删去。据一些来源不同的说法,他那样做,是因为他发现这行诗是冒昧的、不真实的。他说,我们无论如何都是要死去的。他试着进行修改,但结果也只改成了“我们必须相爱并且死去”,这像是一句貌似深刻的老生常谈。于是,他便将此诗从他战后出版的《文集》中抽了出去。我们此刻能看到这首诗,这得归功于他的文学遗产执行人爱德华•门德尔松,他在奥登死后编辑了一部维京版的奥登文集,并写了一篇序言,该序言是我至今所见到的关于奥登的最佳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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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9 20:30 | 只看该作者
  奥登对此行诗的看法对不对?是的,既对,又不对。他显然是非常认真的,在英语中,认真就意味着刻板。再者,我们还应该考虑到他在修改此行诗时事后聪明之便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残杀之后,任何死亡的提法都是令人恐怖的。诗歌不是新闻报道,其讯息应该具有永恒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也许可以说,为了此诗开头处的姿势,奥登在此付出了代价。然而,我必须说一句,如果这一行他看来不够真实,那也不是他自己的过错。
   当然,这行诗在当时的实际含义就是“我们必须相爱或者屠杀”。或者为“我们不久将相互屠杀”。因为——毕竟,他全部的所有就是声音,而这个声音却没有被听到或注意到——随后发生的一切恰如他的预言:屠杀,但是再重复一遍,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那大规模的残杀,人们很难为证明了自己的先知身份而欣喜。于是,诗人选择去刻板地面对这个“或者死去”。也许是由于他感到,他对未能避免所发生的一切负有责任,因为,他写作这首诗的目的就在于对公众的观点产生影响。
   十
   毕竟,这并非仅为事后聪明之便。他对此行的处理并未感到非常安心,证据就在下一节的开头:“黑夜里没有设防……”同“我们的世界在昏睡”联系起来看,这等于承认说服的失败。与此同时,“黑夜里没有设防”是本诗中最有抒情韵味的一行,其音调甚至高过“我全部的所有是声音”。在这两行中,抒情性均来源于他在《悼w,B,叶芝》中表达的“人类的不成功”的情感,来源于他在这里首先有的“贫穷的欣喜”。
   这一行紧跟在“我们必须相爱或者死去”之后,它带有更强烈的个性气氛,它从理性的层面跃至纯粹的情感暴露,步入启示的天地。从技术上讲,“我们必须相爱或者死去”就是精神之路的终点。在这之后,就只有祈祷了,而“黑夜里没有设防”正在从音调上(如果说不是在语汇上的话)向上登攀。诗人感到事情也许会失去控制,音调会淹于哀号,于是便用“我们的世界在昏睡”来腰斩了自己。
   无论他在这一行以及接下来的四行中如何努力地降低自己的声音,由“我们必须相爱或者死去”一句抛出的咒语,几乎是拂逆作者意愿地由“黑夜里没有设防”一句得到了加强,它没有停下,相反,它以作者设防的速度突人了作者的防线。如我们所知,咒语是一个有宗教童味的东西,也就是说,它充满着无穷的感觉;像“各处”、“灯光”、“正义”这样一些字眼,尽管受到了“有斑点的”和“和谐的”这样一些形容词的限制,但由于其一般属性仍不由自主地与那一感觉形成了呼应。正当诗人已近乎完全缚住他的声音时,咒语充满抒情力量地蹦了出来,置身于恳求与祈祷之间这惊人的十字路口:
  我,与爱神与灰尘
  在构成上一模一样,
  四面八方堆积着
  同样的虚无和绝望,
  愿我亮起肯定的光芒
   好的,在这里,除了其他东西之外,我们得到的是一幅自画像,这幅自画像不由自主地步入了人类的定义。这个定义,我要说,与其说是来自后面三行的精确,不如说是来自起首处的高音“我”。因为,是后面三行的总和才制造出了“我”。换句话说,我们在此获得的,就是归结为抒情的真理,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变成了真理的抒情;我们在这里获得的,就是一个祈祷的斯多葛主义者。这也许不是人类的定义,可它却无疑是人类的目的。
   总之,这便是一个前行的方向。当然,你们会发现这个结尾有些虚伪,你们会问道:“正义”是谁——是一个虚构的人物还是某个具体的人?这“肯定的光芒”又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你们用不着去解剖一只鸟以发现其歌声的来源:应该解剖的是你们的耳朵。在这两种情况下,无论如何,你们都将回避“我们必须相爱或者死去”的选择,我不认为你们能付得起这份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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