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看一看奥登在这里的做法。他的做法是不可思议的:他为爱找到了一个新的韵脚;他用“爱”(love)去与 “佳吉列夫”(Diaghilev)押韵!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我敢断言,对这个韵他考虑了很久。问题在于,如果“爱”出现在“佳吉列夫”之前,事情就要好办一些了。可内容还是强迫诗人先写到“佳吉列夫”,这便带来了一些问题。问题之一就是,这是一个外国姓氏,读者会读错它的重音。于是,在重音规范的“疯子尼任斯基关于”(What mad Nijinsky wrote)之后,奥登就给出了非常短小、简约的一行:“佳吉列夫所写的一切”(About Diaghilev)。除了节奏的规范之外,这里的前一行还就—个外国姓氏出现的可能性向读者作了提醒,并允许读者随意处置重音。这种自由为下一行扬抑格的武断铺平了道路,在后一行里,“佳吉列夫”实际上没有了重音。于是,读者便可以将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这正合作者的意,因为“列夫”(lev)和“爱”(love)正好押韵:还能有比这更好的韵脚吗?
无论如何,这个姓氏仍含有在英国人听来或看来很是奇怪的字母gh,这需要认真对付。其令人奇怪的原因,就是h被放到了g的后面。于是,诗人不仅要为lev寻找韵脚,而且还要为ghilev、或者说是hilev寻找韵脚。他找到了,这就是“渴求无法获得的东西”一句中的have (获得)。绝妙的一行:“渴求”的力量撞在了“无法获得的东西”的南墙上。“骨头里繁殖的谬误”一句与此格式相同,也同样地有力。然后,作者让他的读者在“每一个女人和男人”一句中得到片刻的放松。然后,他让你们为这阵放松付出代价,道出了这句单音节的“渴求无法获得的东西”,此句的句法非常缜密,几乎是绷紧着的,也就是说,它比自然话语更简短,比其思想更筒短,或者说是更确定的。好吧,让我们回到“获得”一词上来,因为它具有尤为深远的含义。
如你们所见,用“佳吉列夫”与“爱”押韵,就是在等同这两者,对于这一点,诗人和读者都会有些疑虑。通过插入“获得”一词,奥登得到了绝妙的一分。因为,韵律体系自身就变成了这样一种表述:“佳吉列夫——获得——爱” (Diaghilev-have-love),或者就是“佳吉列夫无法获得爱” (Diaghilev cannot have love)。你们要注意,“佳吉列夫”在这里是代表艺术的。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结果:“佳吉列夫”等于“爱”,但这首先要等于“获得”,而“获得”,如我们所知,是“爱”的对立面,我们还记得,“爱”就是尼任斯基,就是“给予”。好了,这一韵律方案的含义深邃得足以让你们眩晕,我们为这一节诗也已经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回去后自己分析一下这一韵律:也许,这会获得一些连诗人在用韵时都不曾想到的东西。我不是想吊起你们的胃口,也不是在试图首先断言,奥登是有意识地完成这一切的。恰恰相反,他是直觉地给出这一韵律方案的,或者,用一个你们更偏爱的字眼,他是潜意识地给出这一方案的。但是,正是这一点使事情看上去非常有趣了:井非因为你们进入了某人的潜意识(它在一个诗人的身上很少存在,它被意识所吸收了,或为意识所拙劣地利用)或某人的本能,而是因为它向你们表明,作家在很大程度上是其语言的工具,他的伦理观念越分明,其听觉便越敏锐。
总之,这节诗的作用就在于完成上一节诗的任务,即追寻堕落的源头,而奥登的确深入到了骨髓。
很自然地,在这一切之后,读者需要一个休息,这个休息就是下一节,这节诗的思想要轻松一些,语言也更普通、更大众化一些。
八
自那保守的黑暗
向着伦理的生活,
稠密的乘客在运动,
重复看早晨的誓言:
“我将忠实于妻子,
我将更认真地工作。”
无能的领导者也醒来
为了继续必须的游戏:
谁能此时释放他们,
谁能够让聋子听见,
谁能够替哑巴说话?
这也许是此诗中最乏味的一节,但它也并非没有珍宝。最吸引人的是开头两行,它描写了一次旅程,从潜意识到理性的、亦即伦理的存在,从睡眠到行动,从“黑暗”到“生活”而不是到光明。至于韵脚,这里最富有提示性的就是“黑暗—工作—醒来”(dark-work-wake),这组韵对于此节的内容而言也是相当有用的。这是连续的准韵,它向你们表明了这一押韵法所包含的各种可能性,既然在“黑暗”之后抵达了“醒来”,你们就会意识到,你们还可以将“醒来”发展成为其他一个什么东西。比如说,你们可以采用“等待—浪费—西方”(wait-waste-west)等等。从这一“黑暗—工作—醒来”的纯教训层面来说,“黑暗—工作”要更有趣一些,因为“黑暗”可能具有双重含义。这使我想起了奥登《致拜伦勋爵书》中的两行:
人不是宇宙的中心,
办公使他的处境更糟。
这——我指的是《致拜伦勋爵书》——是你们获得“幸福”(如果不是“欢欣”的话)的唯一机会。
从格律上说,这节诗的前六行绝妙地模仿了火车运动的感觉:在前四行,你们在非常平稳地旅行,然后,你们先被“将”颠了一下,接着又被“更”颠了一下,它们揭示了每一个强调的来源,同时也解释了给予这些允诺的可能性。随着“无能的领导者也醒来”一句,节奏趋于缓和,而在艰难滚动的“为了继续必须的游戏”一句之后,三个修辞性的问句使这节诗慢了下来,最后一个问句则使那列火车停了下来:“谁能此时释放他们,/谁能够让聋子听见,/谁能够替哑巴说话?”
在这里,“稠密的乘客”大约就是“孤身一人地被爱”的结果:一群人。在这里,“保守”被用来修饰“黑暗”,这是奥登模糊相近定义的又一个典型例子,一如此诗第四节中的“中立的空气”,或者,一如他这一时期那首题为《西班牙》的杰出诗作中的“必要的谋杀”。他的这些并置是富有成效的,也是令人难忘的,因为其两个部分相互投射着冷酷的光芒——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相互透射着黑暗;也就是说,不仅谋杀是必要的,必要本身也是谋杀的,黑暗的保守也是这样的。因此,下一行的“伦理的生活”便具有了双重含义:因为你们所预料的为“伦理的光明”。标准的表达方式突然有了一层恐惧的阴影:“生活”是“光明”的残渣。整体地看,这节诗表现的是一种无生气的、机械的存在,在这里,“领导者”无论如何也不比被领导者优越,两者都无法逃脱他们自己编织的幕帐似的黑暗。
在你们看来,诗人所有这些组合的来源和根基何在呢?为什么会出现诸如“必要的谋杀”、《阿喀琉斯的盾牌》中的“人工的荒野”、《美术博物馆》中的“重要的失败”等等之类的组合呢?好的,这自然是注意力的集中;可是,我们大家不是全都具有这种能力吗?要获得这样的结果,显然还要往这能力中增加点什么。那么,添加在一位诗人、尤其是我们这位诗人身上的又是什么呢?就是韵律的原则。模糊近义的方法,就取决于本能的机制,这一机制会是人看到或听到“佳吉列夫”与“爱”之间的韵。这一机制一旦启动,便无任何东西能阻止它,它会变成一种本能。至少,它会以不止一种的方式来塑造你的精神装置;它会成为你的认知模式。正是它赋予了整个诗歌业对于人类的价值。因为,正是韵律原则使人们感觉到了貌似不同的事物之间的相近。他所有这些组合如此真实,因为它们都是押韵的。各种主题、各种思想、各种概念,各种原因和结果之间的这种相近——这种相近本身就是韵脚:有时是全韵,便更多情况下是准韵;或者,只是一个视觉上的韵。这方面的本能一旦得到了发展,你们便能更好地面对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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