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看山望水 于 2015-3-30 10:44 编辑
看山忘水读诗笔记
读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果戈理》
超现实主义大诗人能欣赏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在我们诗坛看来多少有些奇怪,对这种温情感到陌生。我们这里不同流派和观点的写作往往相互为敌,哪个能占到“当今”地盘是个严重问题,像两个或几个角逐权力的军队,两个或几个抢占街头地盘的丐帮,充满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冷战般的敌视气味。特朗斯特罗姆远在安宁的小国瑞典,阅读动荡的、充满欺诈和野蛮土地上穷愁潦倒的果戈里,诗行间惺惺相惜的同情。文学艺术领域,星座之间的连线形成了特有的认证机制,勾画了动人的灵魂版图。
任何坏时代都是由坏政府和他蒙昧的子民组成的,果戈里的时代也是如此。很多悲惨的作家诗人不被当局砍头枪毙,在蠢笨的带着偏见的人群中处境也很糟糕,即便在他的领域里也活似孤魂野鬼,流放的落寞客,虽然在后人看来那正是他的时代!因而我喜欢特朗斯特罗姆富于象征意味的诗行:
外套破旧得像群饿狼
脸,像块大理石片
仅仅两个富于描述力句子,描写出果戈里外貌特征,也表现出了现实处境和内心痛苦。写即表现是大诗人诗句过人之处,超越一般性,想象力和用意不会平庸和单薄,艺术构思令人赞叹,他们名至实归。如果问我为什么喜欢读这些诗人(外国诗人)的诗,原因就在此。而不是什么愚蠢的爱国问题。(这类人脑子嵌入官方普及教程里,难以理喻。)
下面接着写了果戈里的生存危机,写他的处境和痛苦的时代性,他与时不合,遭来嘲笑和非议。正直善良的作家诗人在生活中往往不如抢劫
犯好过,难以合群,饱尝艰辛,在于他们总以文字表明他们的观点和看法,暴露身份和立场被视为异类。
坐在信堆里,坐在
嘲笑和过失喧嚣的林中。
哦,心似页纸吹过冷漠的过道
坐在信堆里,也暗示出同周围的关系紧张。优秀文学创作总不会流于平庸,如果它能称为创作的话。比如对破旧外套得形容,他们优异的比喻方式不会在任何其他作家诗人那里出现过(创作不是模仿),更不会在大众一般比喻联想层面上运行(让有联系力的读者不服气,撇嘴)。这也是创作和业余写作的区别,反映了高低区别。我们读诗是来学习,而不是发几句赞叹了事,或者仅仅表达对“名气”的敬意。作为诗人作者尤其要通过与真正诗人的对照和比量,从艺术观和标线以及所有构成优秀的方面,去确定自己的方位、层面和要走的路途。
读者会惊叹于诗人精妙的比喻:
落日狐狸般蹑行这片土地
瞬息点燃荒草
天空挤满角和蹄
与其说妙喻连篇,不如说才气充沛,见解深远,艺术趣味良好。落日本身就是个象征,语涉没落的统治,这个象征性的词再次被“狐狸”比喻,凸显狡诈,这是野蛮权力的特性,而点燃荒草中的荒草,也涉及愚众,文场场中的平庸势利之徒。当我们回顾一个过去的时代,会惊异地发现那些民众的无知粗俗和凶恶,而当我们语涉现实时,往往意味冒犯民意,似乎善良和公正会在他们那里,事实上他们往往是自私、愚昧或胆怯的帮凶,他们如草偃于风,如果说野蛮权力是拿着刀枪和鞭子的高层,他们则构成了世俗社会,恰恰是文学审视的对象。燃烧的荒草炙烤的只是那些独立思考的灵魂。
世俗社会中的文学艺术领域也常常成为名利场,苦难的流放地,“天空挤满角和蹄”。写完狼
和狐的土地后,这句中特朗斯特罗姆写了“天空”,精神领域,文学圈儿,应该有这个指向。凭借才华和作品,本应在他的领域得到君王般礼遇的人,却会得到相反的待遇,可见文学场的倾轧挤兑,聂鲁达感慨过:文学界的惊涛骇浪,险些吞掉我的脚趾。似乎“当代”和“当代文坛”总是高才、伟人的炼狱。
从我们这个时代回顾历史世人都会敬仰那些卓越者,可在当世并非如此——历史就是由一个个“当世”构成的链条,他们活着很难,因为他们的“非民众性”。我毫不怀疑那些今天敬仰先贤的很多人,在当时会是个嘲笑者,“兽群”中的一个。这是他们势利和愚蠢造成的。他们仰慕已故的出名者,对身边尚无名气,路数不同,活得不如自己的优秀者蒙然不察,极尽能事冷漠地嘲笑侮辱。不客气地说,没有一个卓越者是他们发现的,他们只是文学作家试图拯救的对象,批判对象。因而在有问题的社会和时代,每个卓越作家同他的时代包括民众都是对立的,关系紧张。卓尔不凡对他们个人而言如同灾难,命数。而发现和举荐他们的人也会受到牵连,遭到盲众庸众的指责,孤立无援。世俗社会的可怕和可憎在于,他们可以向暴君俯首忍耐,去对关心他们的、缺乏权力的精神之王百般不公。这是所谓人类社会的特有现象,令人悲哀的景观。
这身穿大衣的可怜虫
像海蜇在冰冻的街巷漂游
果戈里感到刺骨寒冷,恰恰在可悲的将死的环境下,像落难天使。原本他是拯救者,却要承担来自被拯救者那里的苦难,陷入个人生存危机。海蜇和街巷,海蜇是宽阔的借代,相对应于市井街巷,精神天地和狭隘物质世界的一对象征;同时海蜇的脆弱在冰冻无水环境下的境况也描述出果戈里的绝境。后人看来他们如同天神般高大有力,事实上他们在当时的环境下面对生死问题,谋生乏力,脆弱不堪。
蠢货们往往不理解作家诗人的死,因其猪一
样的生活观和幸福观不能理解那些承担者的内心和境况,有历史阅读经验的人,不会认为他们的死是种矫情。当戏剧大师莫里哀为了生存,抱着老弱之躯登台表演,在痛苦的抽搐中死去,台下观众还以为他在为怪异表演而鼓掌。任何时代的人都欠着他们中的卓越者,没有给他们应有的回报,这让我对普希金笔下的“群氓”也无好感。虽然我曾学着用莎士比亚式的幽默眼光去欣赏他们。
他们得到的恰恰相反,果戈里是——
像往日被笑声的兽群围住
他陷入饥饿的利爪
在人类的全部生活中,或者说成历史天空,持续的黑暗(野蛮和愚昧)中,一些卓越的灵魂最后成为一条璀璨的银河,悬挂在天宇永恒地闪烁,注视着大地。果戈里也同其他人一样,成了不朽星汉中的一颗。特朗斯特罗姆用“黑暗中烙上一条银河”(也有翻译成“焊上”)这样的句子来表现怜惜、敬重和愤慨。即便存在翻译本身的困难性,两种语言转换间必然的遗漏,我们仍可以看到优秀文本的优异,这是抵制译诗的写作者应该反思的,也应该明了真正的诗人创作是什么层次。
阅读一位作家的生平,如同回到那段历史真切地体验了那段生活,那个发生过的“当代”;而当我们把各个时代作家传记连起来阅读,应该比那些帝王权力争夺为内容的历史更为真切、可信。
这是首一颗卓越灵魂像另一颗伟大的灵魂致敬的诗。在特朗斯特罗姆离去的时候,我们应该读他的诗去敬仰和怀念他,读他的永恒性,人性的光辉,艺术的灵魂。也应该知道, 在但凡真善美的东西都无国界,在诗歌欣赏和学习中,我们也不要搞我邦异域,对作家诗人而言,他的身份更应该是世界公民。
2015年3月28日
果戈里
特朗斯特罗姆
外套破旧得像群饿狼
脸,像块大理石片
坐在信堆里,坐在
嘲笑和过失喧嚣的林中。
哦,心似页纸吹过冷漠的过道
此刻落日狐狸般蹑行这片土地
瞬息点燃荒草
天空挤满角和蹄,下面
影子般的马车
穿过父亲灯火辉煌的庄园
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
(你从斜塔上看见)
这身穿大衣的可怜虫
像海蜇在冰冻的街巷漂游
这里,像往日被笑声的兽群围住
他陷入饥饿的利爪
但它们巳走出,到树线以上地带
人群摇晃的桌子
看,外面,黑暗正烙一条灵魂的银河
登上着火马车吧,离开这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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