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马启代 于 2015-9-17 09:22 编辑
马启代《黑白辩》的视角艺术
牛殿庆
诗人马启代今年主编出版了一套长河文丛,共十本,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其中有他一本诗集《黑白辩》,从中可见启代对于诗歌勤奋又执着的不懈追求精神。
这本集子收入的169首诗,大致是依时间顺序排列的。第一首诗《那场暴雨来时》作于2010年12月26日,这是命运的暴雨,灾难的黑暗从天而降。最后一首《三年来,我所有的白都被人间借走》创作日期是2011年11月19日,这是对“黑”的生活提前做的一个总结,第167首《黑白辩》写作时间是2011年11月22日,要说是黑白辩证法,不如说是对黑白难分是非不明黑白颠倒的社会的一种认识。创作地点均为泰山,除了第一首为2010年底创作外,其他均为2011年和2012年的作品。我在对启代去年出版的另一本诗集《黑如白昼》评论时,把他命名为“泰山诗囚”【1】,可以说这本诗集依旧是“泰山诗囚”两年多黑色生活的黑色思考与白色结晶。
视角是物理学概念,引入到文学中习惯上称之为叙述视角,是叙述语言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特定角度。同样的事件从不同的角度看去就可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不同的人看来也会有不同的意义。作者是作品幻化出的叙述者、抒情者、观察思考者,建构了一条视觉艺术通道,将读者导向彼岸世界。从诗歌的意义上说,当读者沿着诗人设置的视角进入诗歌作品时便可以参透诗中抒情主人公的心灵感伤,作品的艺术价值就随之形成。
通读启代这本集子,不难发现他处理叙述者观察思考者视角的独特匠心。这个叙述者观察思考者的位置在进入诗歌创作时通常采用的是限制视角,在对外部世界原因、过程和结果的发展链条中出现了表现和隐藏,表现外在形态和发掘深层原委之间的艺术张力,是启代诗歌艺术感染人的魅力所在。从叙事学的意义上说:“作者在其作品中对人事、心理和命运,往往拥有全知的权利和资格。视角有全知、限知,以及有外视角、内视角之别,实际上是作品表达出来的世界感觉的角度、程度、层面和方式。”【2】这说的是视角分为全知视角和限知视角,启代这本集子主要运用的是限制视角,限制视角又分为外视角和内视角。
首先,从自我的位置对外部世界的观察思考,我把它命名为“黑处视角”对白色世界的审视。从叙事学意义上说,这是外审型视角即外视角,是“我”观察人与物的思考方式。这个黑处视角即外审型视角,有时是倒立时看到的颠倒的世界:“挂在地上的东西,高者为危”,“——习惯养成了脾气、坏脾气,要找到光明的穴/一定在根部/我也许就是那个熄灯的恶人”。这个黑处视角在他多数诗里是隐藏的,这个隐藏的视角又是最明确不过了,因为叙述者在暗处黑处,被观察的物象在明处,这个隐藏的视角就是囚室的“黑”处,对外面天空大地自然万物的观察思考,这个位置可以把它定位于思考者视角。《深秋,暮色带水,大地开始出冷汗》这个对面的“白”处是什么样子的?“……呼朋唤友的草木,都在招呼着一起走/他们多数患了感冒,双目通红/有几株正在静坐,好像还没有动身的打算/不知在为何发愁/……水泥地上,几朵离开枝头的花,抱着风/在地上打滚,他们一定是走错了路”。这白处的世界可真够热闹的:患红眼病的草木,茫然发愁的草木,还有滚在地上的残花……在这本集子里诗人对黑处视角的设计,更多的是对白色世界的向往,所以这时叙述者的黑处视角我们可以把它定位于抒情主人公的位置。“月亮每月圆一次,我就亮一回/生活在低处,暗夜里只能与天上的星辰交换能量”,“我”等同叙述者,黑处视角对白色世界的观察,结果是视角变异,黑处变成了白处,我与万物融于一体。“在天面前,我是晚辈,能陪我坐坐很不错了/但风够朋友,微风、细风、狂风/他们谁在谁就来/来了就铺头盖脸,与我亲密无间/有时还带些礼物:花瓣,鸟鸣,雨点,粉尘……”体现了诗人与自然平等相处敬畏自然的生态观,诗人在这个位置看下去,直到看得时光老了,其实是心累了老了,是天地万物照亮温暖了“我”,“……一天天凉下去,树上的叶子一片片老了/是时光老了”,“——哦,枯萎的蝴蝶两片用爱相互温暖的树叶?把我点亮”。诗人虽在诗歌创作之余落入尘俗向往财富拯救生活的价值,因此肉身遭到了囚禁,在这黑暗中,诗人皈依诗门,皈依戒俗,他把对人生的思考融入到对天地万物的想象中,在对自然的想象中诗人明心见性大彻大悟,在黑暗的痛苦中呻吟,在黎明的阳光里歌唱,这就是黑与白的大圆满。王国维有话:“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3】景之能“豁人耳目”,是因为“所见者真,所知者深”。
其次,纸是白色的可以阅读可以写光亮的诗歌;思考是黑色的过程,可以拧出白色的思想结晶。这个视角是叙述者所处黑囚位置诗人身份对白色世界的渴望与追求,或可命名为心理视角。叙事学上叫内审型视角,即内视角,是“我”对自身心灵的解刨,是视听和心灵感知世界的方式。“——每当打开画册,我都不自觉的走进那片山林/那只鸟,一直没有飞/风很大。也吹不枯叶子”,白色的书收藏一片山林,也囚禁了一只鸟的翅膀,“——这只一辈子活在画里的鸟,没有飞过,唱过/眸色含秋,眼袋已逐年拉长/夜晚,我打开的身体里堆满了他的叫声。”这是诗人对歌唱的渴望对天空飞翔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望,肉身被囚禁的心灵恬静,这恬静是如小鸟在天空一样的,是一朵云从另一朵云里走出来的。这恬静把诗的热爱插上翅膀,就有了对天空的无限渴望,对天地间万物的膜拜与皈依。这皈依的正果就是在未受尘世污浊的自然中采摘的诗的灵性,这天地间人造的东西就浸润了自然的光华,拧出了人性的思想光芒。 “……月光给黑夜涂满白边时,我真想打开书页把它放飞”,回忆是白色的充满阳光的温暖,尤其是对家庭这个布满阳光的巢穴,与囚室这个黑暗的没有自由的魔窟相比,诗的白色世界里充满了温暖,“——老婆,我在诗里已建了条通道,你可以随时来/这些一行一行的爱,耗尽了我三年的沉默/我已经运来了前山,小院,老屋前的石榴树/还有马家的坟场,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正长着玉米,麦子和满地的阳光”,这是诗的强大力量,想象的神奇力量,黑白两个世界相爱的人一呼即至,而且可以建构生态自然的生命价值,可以和爱人“手挽手蹲在自家地,听拔节和灌浆的曲子,”这个心理内视角建构的诗歌力量更在于撑起了一个充满阳光的白色世界。不能自然的活着,就选择活给自然,以一种膜拜的姿态,让阳光抚摸黑暗潮湿的心,让清风抚扫激情沉淀的文字,让朗月照亮慢慢长夜,让诗人得以心态超然地活在囚室的黑色世界里,这是诗歌的力量。
第三,叙事学认为视角分为定点视角与不定点视角,定点视角即是限知视角,就是叙述者的视角受到角色身份的限制,不能叙述这个角色身份所不知的内容。不定点视角即是流动视角,它体现的是中国哲学中的天人之道物我合一的境界,启代的诗中流动视角即是黑白视角的流动运用,即黑处视角,黑发出白光;白处视角,白变成黑。“——永恒的东西都要淬火,一次,两次,多次/太阳也是一样”,黑处视角,铁就是这样由黑在火花中变成白刃的,太阳也是这样在黑中出现的。“我一直怀疑,那些星辰,都是飞溅的火花/它在经受锻打”,星星也是一样,人也是一样看似白的,其实是锻打后由黑变白的,所以“——我每夜都醒着,想它正在遭受的酷刑/黑暗中,我开始发光。”视角由黑而白,叙述者就是诗人自身,这时诗人就是黑暗中的太阳。在另一首诗《今夜月圆,只有这一天,云下的鬼魅要过年》中,写的是一个大年夜,夜黑囚室黑的黑处视角观照“朗朗月华格外白”黑中的白处,这深层的黑处视角对失去自由的囚徒内心的凄凉刻画不言自明,尽管这是“为归家的鬼魂照路”,冥界的那些阴鬼都有家可归,“我”却有家难回,“我”是黑夜里囚室中一个黑色的物体,“我是喘气的‘活死人’,躺在月光的影子里/夜深人静,抓一把月光叩门/叩到你似醒非醒,梦与现实似是而非”,流动的视角由内而外,在由外而内,直逼心灵深处,进而转入心理视角写梦,梦是白,现实是黑,诗人的想象力是白的,神奇的想象建构了诗人白色的世界。白色世界,是诗人得以在牢狱的黑色世界心态超然生存的依赖。这流动视角使想象力飞腾起来,让他“抓一把月光叩门”,“……我不惊醒你,老婆,我借来了风声作掩护/不带来一小片阴云,和几声遥远的犬吠”,流动视角竟然流动出了监牢,“诗人让见惯不奇的生命和大自然的细枝末节,重新焕发出人性的温暖。”【4】大年这个传统节日被诗人的想象力驾驶诗歌之船回到了家门,意境是人与自然、物与我、情与景和谐自由的统一,诗人的心理世界在暗中发生了温暖的白色,一个人幸福地活在大年夜自己创造的诗的意境里。
第四,叙述人称决定叙述视角,在启代的这本集子里叙述者抒情者描写者同时又是故事中的一个角色,第一人称“我”进入叙述视角移入作品之中,成为内在焦点。 “我”作为叙述者兼角色,目睹或参与事件过程。“——秋天,我把白衬衣,白床单洗后放到云上去晾/与神仙的床单,哦,白云,混在一起”。我把这理解为悬挂的旗帜,是从黑囚走进白云对未来美好世界的宣言,白是正能量,现象为衣服与白云填满的天空,人世脏的黑的污染了逝去的天空,“秋风中,我攥紧一把光阴,这把光阴冰凉/我不松手/我要让它暖和过来”,那些黑白不分的时光想起来是冰凉冰凉的黑暗,白色在天空中飘扬,沐浴着阳光飞翔,只要是心中有向往就会有温暖来临。“我”视角的双重身份又可以跳出作品之外清醒地向读者进行描述和评价:“三年来,我所有的白都被人间占有”,“我不会因为孤独而害怕”。“我”视角的双重身份使评判者这个角色不同于作品中其他角色,更“透明”、更易于理解,使诗人启代在黑白之间确如浴火之凤凰获得了重生。
“我”这个内在焦点,纠结在黑白难辨黑白不辨的二难境界,在黑白之间扭曲、苦痛,或在生死之间裂变。“——雪花是什么颜色?它是黑色,黑夜的黑/是云朵的脸色/它是逃离出来的异类,有闪电的白”。黑夜中的白也是黑,云朵的脸色是白的,也会变黑,它是扭曲的心裂变的异类,但“——它本来就是白的,知黑守白多么不易/为了白/一朵雪花,用尽了自己的前半生。”这里我们可喜地看到诗人就是雪花的化身,反用老子知白守辱知白守黑的哲学思想,可以这样解读“知黑守白”:明知道贪欲是见不得天日的勾当,可要坚守心灵的纯净该有多么不易。这与老子明知道光鲜大地的好处却宁可甘居幽暗简陋是背道而驰的。在《灯啊,当你亮起,影子就出来了》抒发了诗人黑白难辨的痛苦:“我用手电去照,黑都躲在石头后面/我用手电去看,它们把头压得更低”。有亮光就有黑影,这就是黑白共存的辩证法,世界其实就是辩证存在的物质载体,有黑就有白,没有白就无所谓黑,诗人具备了这种思想,我相信无论黑处还是白处,他都会坦然面对,“我”是黑处拿手电的人,手电的白光不过是个过渡地带,诗人别于常人的是在亮起的暗影里“神的面容”,“低低的饮泣”还有“父母的鬼魂”,还有“时间的长发披散”,“暗影的狰狞”,但诗人深知这个道理,才将未来的追求倾注于诗,这个世人回避的文学田园。
这黑和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黑白辩》是对黑白双色世界的追问与探寻:“——我看见光,拼命地追着黑,追得快,黑跑的也快/我见惯了白吃黑,也见过黑吃白/‘漫天而至的白,或铺天盖地的黑,都耀武扬威/追的另一方慌不择路,头破血流’”。黑是一个世界,白是另一个世界,这两个世界之间一个渺小的“我”,扭曲、苦痛、裂变。在白中追过黑,在黑中追过白,眼见黑吃白,白吃黑,或许就是在两个世界间自我的迷失,才导致黑暗世界的囚禁,或许就是在这黑色的囚室里黑色的禁锢里才裂变了白色的思想晶体。
读了启代的两本诗集,我一直在揣摩启代的心思,这泰山诗囚的黑白哲学,最要紧的是什么?我看到了在给 “泰山诗囚”命名背后启代的微微笑容。他在感谢生活给了他两年多以囚徒身份隐居的时光,这黑色的身份给了他白色的心灵自由,白色的阅读和写作,沉淀了黑色的半生思考,才有了白色的大彻大悟。这是活的明白,这泰山诗囚的身份价值在于用诗筑就了一个黑白世界。
钟嵘《诗品序》有云:“使贫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在贫贱艰难或寂寞失意的时候,能够安慰人、鼓励人的,没有比诗词更好的了。黑处视角进入“泰山诗囚”,囚是黑,诗是白;白处视角进入启代诗歌,“囚”去了方框就是“人”,诗人的心灵,洁白的心灵,充满爱的心灵,倾诉黑处的遭际。那首歌传来:“倾听你的忧伤欢乐/这世界我来了/任凭风暴旋涡”,“就算生活给我无尽的苦痛折磨/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这或许就是我从启代诗歌建构的黑白世界走过一遭的收获。
注释:由于诗人大部分诗作的标题都很长,篇幅有限,请恕我没有标注出处。凡不标出处的诗句均出自山东画报出版社2015年3月第1版的长河文丛马启代的《黑白辨》。
参考文献:
[1] 牛殿庆.从囚徒到天地心灵的黑白思考——马启代《黑如白昼》品评[J].名作欣赏,2015(7).
[2]杨义.中国叙事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3]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牛殿庆、傅祖栋、王岩. 和谐:文学的承担[M]. 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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