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车禾子诗歌中的时间感
作者:啊呜
张世英先生在谈到“时间”问题的时候说:“时间的特征就是瞬间的特征,这个特征就是‘越出’,也就是‘越出自身’,突破自身的界限。时间的特点就是具有自己突破自己的力量”。[1]而时间落入诗人的手里,则可能不只是“越出”那么单一的姿态了。几乎每一位优秀的诗人,都是善于在时间概念上把玩出魔术效果的,似乎诗人们对这种“突破自己的力量”总有超出常人的敏感。诗人车禾子就有近于钻研的态度,把时间揉捏出若干形态,让人看着着迷。
在《伤春的时候溪里泪眼晶莹》一诗中,作者写道:“伸手/牵出一个柳梦梅/牵出一个杜丽娘/只有他或者她才能拖延整个春天”,显然,这是对美好而匆匆时光的挽留。题目说“伤春”,匆匆而逝的自然值得为之心伤,而心伤是因为思慕,因为渴求,因为不忍离别的动容,所以最终还要“剪一段春烟去吧/剪一段清霞去吧”,内心里确定“大朵大朵的美/今晚。一定绝尘而至”。
可时间终究留不住,所以需要“记忆”这个东西。有了记忆,我们便可以随时“溯流而洄”,仿佛相机留下了永恒——“童年的诗笺里依旧是/篱笆勾画的田野”(《秋,溯流而洄》)。所有年少时光的力量,在于引导人不断地怀旧,进而不断地拒绝当下。所以我们看到诗人以人近中年的姿态,“辨别我的左右和方向”,他甚至觉得“或者需要整整一个季节/学习成熟/学习在银色的街头死亡”。这种对人生成熟之季的抗拒感,让“溯流”的态度显得格外明确而突出。而且,他还要“将浮躁、丑陋和俗世的影子/收进魔瓶”,以童真的幻想抵抗世俗催熟人生。
写“记忆”的,还有《驮着罗汉的莲花洋》一诗。这首诗里,诗人借助宗教的力量来审视普通劳苦人民的精神质地。诗中所说的罗汉,原本是舟山莲花岛上,艺术家朱仁民先生雕塑的罗汉像。朱仁民曾坦言:罗汉像的原型全部来自于普通的劳苦大众,特别是常年在海上为了生计不顾生死的渔民[2]。而车禾子诗中,“阿罗汉的光束点亮了整个莲花洋/水岸的寓所/以及打捞鱼鳞时的深刻记忆”,自是佛心照亮了苦难的悲悯情怀,和朱仁民雕塑的本意不谋而合。
如上所述,无论是对时间的挽留,还是对时光的记忆,都是一种阻止时间运动的方式,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于是诗人干脆就推了时间一把,让它“越出”,让“花燃烧的时刻/石头也烧成嫣红”(《映山红在某个腊月光芒四照》),因为“花期的牢笼”已经被冲破。这幅不顾一切,在腊月里也不甘寂寞,燃烧自我的情感画像令人惊叹。而更激烈的还在后面。诗歌最后一节提到的“金线龙女”,典出舟山狭门地区的民间传说。相传某个干旱的夏天,一位侯姓(一说郑姓)小姐用白绢银针金线绣了一条金龙,金龙幻化成真,弄出了洞底府龙潭,随后归了海。诗人借此传说,来表达恋人那一声轻喊的心灵震撼力:“颤倒了溪瀑和林涛”。这便是一朵映山红“越出”花期的力量。
时间的“越出”可以是如映山红般超前的,也可以是在广阔的历史时空里恣意碰撞的。且看《一条庄子时期的鲋鱼》:“所有的钓竿瞄准了她的舞姿/这条美丽典雅道家的鲋鱼/变成了‘红嘴唇’餐馆的标签”。那条在车辙里的等待援救的鲋鱼,这会儿正在护城河里尝试鱼钩,鲋鱼的命运并没有根本的改变。而诗人的用意显然不止于此,他在关注沉湎于口腹之欲的人类,关注他们如何以贪婪的姿态走向自我的不归路。西方基督教将“贪食”定为“七宗罪”之一,而面临萨斯(即SARS)等各类新型病害的人类,正在为这一原罪付出代价。历史现实通过一条鱼实现碰撞,让人惊觉人类自身早已是“涸辙之鲋”的处境。而更可怕的是,“诗歌的鳞光不知去向/道观的鱼骨不见踪影”,正在付出代价的人,竟没有反思反省的姿态。这也正是诗歌末尾那“一场白色的冰雨”降落的原因。
恣意碰撞的“越出”姿态,对于时间本身而言,自然是超出逻辑的非理性思维的魔术表演,而魔术师本身,从来就是要寻求更疯狂的表现。那么对于“时间”这类永恒运动、超越一切概念的事物,如何才能比上帝更有上帝的做派呢?车禾子说:那就让“江流逃离了江流 乡愁消融了乡愁”(《夕阳的沦落是整个世界的沦落》)。前一句“江流逃离了江流”,分明是对时间本身的否决;后一句“乡愁消融了乡愁”则是对归属感的否决。以此来说明为什么“夕阳的沦落是整个世界的沦落”。这种人生路途中否决一切的决绝感源自何处?是“不知为谁而荣为谁而枯”的彷徨?还是“用荷花一样的亲吻揭开布满伤口的眼睛”时温柔的疼痛?或许都是,或许还有更多。诗人已然质疑:“我还需醒悟几次/生命才会梳理成完美”?对于一年中“有五个季节躺在公墓里喘息”的人而言,难道还有什么无从作出的否决会哽咽在喉吗?这个时候的“我”,是“以自我为中心,以自我为尺度,囿于自我而罔顾存在”[3]的,于是,时间便成了脱离本质的钟表指针,可以任意处置,甚至彻底否决。整首诗浓郁强烈的情感像化不开的颜料,在画布上留下触目惊心的凝滞风景。而车禾子对时间的把玩,于此达到了一个极致。
不可否认的是,时间总是在诗人们的词句魔术中自顾自地往前,但一切针对时间的魔术表演,正是人类突破自己的力量。诗人车禾子,正热衷于此。
注释:
[1]张世英《新哲学讲演录》,第443-444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7月第2版;
[2]参见拙文《一寸光明般若心》,《普陀文艺》2010年第1期;
[3]张汝伦《<存在与时间>释义》,第108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8月第1版。
作者简介:
车禾子,1969年生于舟山,著有诗集《蓝色图腾》,散文集《走读千岛》、《瞻读千岛》等多部。
啊呜,1982年生于江苏海门,现居浙江舟山,著有诗集《间或一轮》、《反复播放的夏天》(即出)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