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叶如钢 于 2015-11-21 08:35 编辑
先来读这首诗。
《妖女的歌》
穆旦
一个妖女在山后向我们歌唱，
“谁爱我，快奉献出你的一切。”
因此我们就攀登高山去找她，
要把已知未知的险峻都翻越。
这个妖女索要自由、安宁、财富，
我们就一把又一把地献出，
丧失的越多，她的歌声越婉转，
终至“丧失”变成了我们的幸福。
我们的脚步留下了一片野火，
山下的居民仰望而感到心悸；
那是爱情和梦想在荆棘中闪烁，
而妖女的歌已在山后沉寂。
（选自《穆旦诗全集》李方编，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
下面我们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来读解这首诗歌。
1. 韵律结构
穆旦是查良铮的笔名。 他是诗歌翻译前辈中的大家。作为译家， 他以“查良铮”出名。 作为诗人， 他以“穆旦”为众人所知。
“妖女的歌”的韵律结构是每段押一个不同的韵。 而第三段， 除了偶数句押韵， 奇数句也押韵。 这种韵律结构很明显来自于
英文经典诗。第三段的韵律是英文（和其他西方语言）古典诗歌里常见的ABAB韵律。 穆旦翻译过很多经典英文诗歌， 采用这种韵律结构是很自然的。
西方古典诗歌大都有严格的韵律。可惜的是， 最初把西方诗歌移植入汉语的那一批名家， 对于西方经典诗歌研习得不够，或者汉语语言能力不够深厚，没有把优美的西方诗歌韵律引入汉语。 其后， 使用或借鉴西方诗歌韵律的中国诗人也很少。 而一度流行的豆腐干不换韵押韵诗的民族风过于单调。 中国诗歌界早就是不韵诗的天下。 放弃押韵， 确实可以给写作带来更大的自由度。 但是， 很多写不韵诗的人对韵诗取一种藐视的态度， 那就是有点肤浅了。究其缘由，也部分是因为对浩瀚的西方经典诗歌毫不了解， 而以为西方写的就是不韵诗。 穆旦的这首诗， 因为遵循了韵律， 而有音韵和谐之感。 （需要指出的是， 这首诗也还没有遵循西方古典诗歌里的严格韵律， 而是有一定的灵活性。） 我们在欣赏穆旦这首诗时， 首先就应当注意其韵律的特点。 这是其文本的一个重要成分， 对此不应当视而不见。
2. 年代与主题
穆旦的这首”妖女的歌“， 一说是写于1956年， 一说是写于1975年。 我认为， 这首诗毫无疑问是写于1975年那个年代。
为了说清楚这个问题， 我们首先要弄清这首诗的主题。 有人把这首诗解读为写爱情， 把“妖女”这个形象理解为代表无法追求到的爱人， 和无法获得的爱。从诗的字面描写来看， 这样理解似乎有一定道理。 但如此负面地表现爱情和爱人， 不可能没有个人感情痛苦经历的背景。 但对此似乎没有任何佐证的资料。 没有这样的背景，作者去这样表现爱情， 就比较难以讲得通， 因为现实的爱情中， 这样的“妖女”在作者生活的年代（不论是1956年和还是1975年）都是非常不典型的，
甚至可以说极为罕见的。 即使作者自己有过爱情伤痛与失望， 也有很多其他更自然的思想与诗写与之相对应，因为作者自己遇到那样一个妖女的可能性并不能说很大， 而且作者有深厚的人文修养与诗学修养足使他可以把爱之伤痛以升华的方式表现出来， 就象很多古典诗人那样。 即便象拜伦《想从前我们俩分手》那样一首充满伤痛和谴责的关于爱情的诗， 也是饱含深情的。诗中回忆既往的爱情，最终写道”只有含着泪，默默无言“。 相比之下，
穆旦这首诗没有任何爱情的正面描写， 没有任何感情的渲染， 如果理解为写爱情， 那就是空洞和概念式的。 穆旦写爱情的水平， 应当在此之上。例如在”诗八首“里他这样描写爱情：”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这是具体的， 有实感的。 再进一步看， 诗中说妖女索要”自由，安宁， 财富“。 这和通常爱情中的内容实在相差很远。 而且， 诗中的妖女是向众人发话的。 这就离通常的爱情更远了。
穆旦的这首诗主题是什么呢？ 诗里的”妖女“代表的是什么呢？ 我i认为”妖女“代表的是虚幻的目标和诱惑， 而其主要所指是牵涉到整个社会和国家的
某些虚幻的目标和诱惑。 有的评家把理解完全聚焦在后者。 有的评家则避开后者。 但从诗里的描写来看， 我们是无法避开后者的。 ”我们的脚步留下了一片野火，山下的居民仰望而感到心悸“---如果意指的只是个人层面的诱惑， 就不会有这样的句子。这里意指的是社会的先锋们追求心里认定的理想目标而披荆斩棘前行， 而大众在观望中惊心。 当然， 作者认为那些理想目标是虚幻的， 而且人们为了这虚幻的目标做出了大量的自我牺牲， 以至于
以自我牺牲为乐。 这不是对那个年代先进者们的生动描述吗？
作者的这样一种认识有可能是产生于1956年吗？ 显然不可能。 那时作者还在积极的参与之中。他的灾难还没有开始， 或即将开始。 这时的知识分子们
普遍是心怀热情的。 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假设穆旦以先知的眼光提前看到了危险。 果如此， 他后来的一些惹事的文字也就不会发表了。（例如1957年的《九十九家争鸣记》。）作者写于1957年的”葬歌“里有这样的句子：
就这样，像只鸟飞出长长的阴暗甬道，
我飞出会见阳光和你们，亲爱的读者；
这时代不知写出了多少篇英雄史诗，
而我呢，这贫穷的心！只有自己的葬歌。
没有太多值得歌唱的：这总归不过是
一个旧的知识分子，他所经历的曲折；
他的包袱很重，你们都已看到；他决心
和你们并肩前进，这儿表出他的欢乐。
这样的心境， 和”妖女之歌“相差巨大。从这几行文字可以看出， 作者虽然感到吃力， 但仍然试图跟上当时的形势。 而”妖女的歌“则是彻底的反思了。
1975-1976年，作者已经经历了很多悲苦磨难，全社会也在新时期与反思开始的前夜，此时他痛定思痛， 深入地思考了很多问题。 他于1976年写了
反思的《神的变形》。 诗的第一段”神“如下：
浩浩荡荡，我掌握历史的方向，
有始无终，我推动着巨轮前进；
我驱走了魔，世间全由我主宰，
人们天天到我的教堂来致敬。
我的真言已经化入日常生活，
我记得它曾引起多大的热情。
我不知度过多少胜利的时光，
可是如今，我的体系像有了病。
这样的思考和分析， 与”妖女的歌“是一致的。 同时期他还有更多诗歌作品可以作为例证， 为了节省篇幅， 就请读者自己去找来阅读了。
3. 文本本身的独立解读
解读一个作品， 我们可以有不同的目标。上面我们是采取作品研究的观点和方式。 但我们同时也是试图给出这首诗之主题最合理的解读。 每一个读者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去解读， 但不应当偏离文本而做过度解读与发挥。 这首诗的基调是批判的。我们甚至可以说这首诗是消极的，有一种虚无主义的倾向。 有的评者忽略这一点， 把这首诗解为对青春的讴歌， 对理想和爱情的讴歌， 这就很难让人赞同了。
从另一方面来说， “那是爱情和梦想在荆棘中闪烁”这一句也表露了对爱情和梦想的肯定， 虽然爱情和梦想都因为虚幻的追求而残破甚至破灭。不过，这远远不是对爱情和梦想的讴歌。
即使撇开创作的背景和年代， 而完全根据这首诗的文本来解析， 我们也能很肯定地做出前面已经做出的结论： ”妖女“代表的是虚幻的目标和诱惑， 而其主要所指是牵涉到整个社会和国家的某些虚幻的目标和诱惑。这里， 作者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关键的路标： 妖女是向众人召唤， 而山下的居民们在“仰望”。
4. 艺术特点
弄清楚”妖女的歌“的主题和写作年代后， 我们再来分析一下这首诗的艺术特点。前面分析了其文本格式的西方式韵律特点。 现在我们来看看其他的艺术特点。 很容易注意到这首诗是以寓言和童话的形式写出的象征性诗。以这样一个方式来写， 给了作者很多想象的空间， 营造的场景和意境也别具风格， 整首诗也因此有了一种神秘气氛。 这样写显然很吸引人， 因为不枯燥， 而是充满色彩。 更重要的是， 以童话和寓言的方式来写， 就和作者要表达的主题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一方面避免了写成思想陈述， 说教，或者宣言， 另一方面也增加了其意涵空间，增加了诗意和思想的弹性。 换句话说， 就是没有过于落实到某个具体的意念或事物上， 而是引进了一些朦胧。 这种创作手法， 是很值得学习和借鉴的。 诗， 应当有弹性， 应当容纳， 应当包含， 应当有外展的可能。
这首诗的语言是流畅和知性的。 其语调是平静的。 其表达是含蓄的。其结尾是充满余味， 引人深思的。
5. 评价和一点不足之处
人们在阅读作品时， 常常不自觉地受作者名望的影响。 一个名人的不起眼的作品， 很可能被追捧。 而无名之辈的好作品， 常常被忽视。
要客观地评价一个作品， 最好不知道作者是谁。 穆旦的这首作品， 如果是作为流派网上一个普通作者的作品贴出， 会不会收获有些十分
高调的评价呢？
如今网上的作品如过江之鲫， 相似的极多， 肤浅的极多。 相比较之下， 穆旦的这首”妖女的歌“无疑是很有深度的。 那么其艺术成就究竟多高呢？
对此， 我尚未能给出一个很明确的结论。 但不论如何， 这是一首很有水准的诗歌。
如果要说一点不足之处，我觉得是在第一段：
一个妖女在山后向我们歌唱，
“谁爱我，快奉献出你的一切。”
因此我们就攀登高山去找她，
要把已知未知的险峻都翻越。
这里的”因此“是较为勉强的。 人们去追寻妖女， 不是因为妖女要人们献出一切， 而是妖女的诱惑。 就妖女这个角色来说， 那是她的美艳，性感， 也许还有她动听的歌声，就像海涅的罗蕾莱歌声。 （这首诗里并没有这样去写她的歌声。） 就妖女的象征性来说， 那是各种理想或者理念的诱惑之处。
搁在今天的社会， 我们也不妨把金钱，财富的诱惑包括进来。 虽然从文本上来看， 金钱和财富的诱惑并不在这首诗的包括之内， 因为妖女索要的包括人们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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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6 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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