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抱得住火?
陶发美
在微信朋友圈里,偶然看到有人朗诵海子的诗《祖国(或以梦为马)》,因为感动,便禁不住转发了,还顺便写上一句话:“抱得住火的诗人,才算得是诗人”。当时,也没有多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这样说会不会伤害到广大写诗的人。
以诗言写祖国者不知其数,但让人感到抱得住火的,其诗歌有着火一般噬咬力量的,或只有海子。
……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千年后,我如若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我说海子是抱得住火的诗人,不是因为他在诗里写到了“此火”。有了“此火”,不等于抱得住火。但本文的题意,还是与“此火”相关。或者说,这里的“此火”恰恰是一次启示,恰恰可以理解为所抱之火。
“此火”是什么?海子已经回答,就是太阳,是不朽的太阳,是必将胜利的太阳。海子说,诗人是“易朽”的,而只有“选择永恒的事业”,“成为太阳的一生”,只有埋葬于“太阳的山顶”,才能不朽。那么,又要问,太阳又是什么?当然不是天上的那个太阳,那个是借喻。真正的太阳就是诗人的信念和理想。在海子的心里,诗歌就是太阳,诗歌就是“此火”。为了“此火”,他愿舍身而入。诗中表现了一个具象的祖国,但又是一个意象的祖国、理想的祖国、神圣的祖国。
一面“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一面要做“物质的短暂情人”;一面“只有粮食是我的珍爱”,一面“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一面要“在故乡生儿育女”,一面要“以梦为马”,让“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让太阳成为自己的名字。从诗情的发展,可以看到诗人在眼下与远望之间、在物质与梦想之间的忧郁、思考和挣扎。
谁抱得住火?首先是从其生命信念来说的。在海子看来,信念就是生命之火。故说,没有生命信念的诗人,是没有火可以抱的,是不配抱火的,也是抱不了火的。那么,海子的生命信念是什么?是诗人的崇高追求,是诗歌的至圣意义,是诗性对人性的超越和救赎。在海子这里,诗歌被推到了诗歌之外。诗歌的神圣感,前所未有地与心中的祖国完全融合了。诗人秉持诗歌的意义,突然间,将诗歌的高度化合为祖国的高度了。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感到了诗人抱住了信念之火、生命之火。即:抱住了诗歌之火。
在此诗中,海子给了诗人一个非常形象的特写:“以梦为马”。对于诗人,信念与梦也是同一的。只要抱住了信念和梦,就是抱住了火。“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投身为诗,舍命为诗,拥抱太阳,而被太阳埋葬。——这就是海子。这里似乎隐含了诗人之死的一个重大秘密,也似乎显现了作为诗人,其生命皈依的一个必然路径。果然,在“此火”中,我们看到了海子,我们看到了诗歌的尸体,看到了某种壮烈的火焰。
然而,信念之火也好,生命之火也好,要想得到诗言的呈现也不是容易的。一个人写了诗,还可以声称自己是一个拥有信念的诗人,但不等于你抱住了火。对于一个诗人而言,这种火的呈现,除了内心世界的拥有,还要靠语言的机制和力量。应该说,诗歌的语言就是火把。建筑语言,就是扎火把。有了火把,火才可以蓄养,才可以点燃,才可以彰明。
什么是好的诗歌?什么是好的语言?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信念的饱和度。诗歌不该是海绵体,海绵体里的水滴不是火焰。诗歌该是火成岩,是有岩浆的。岩浆或涵聚、或流泻,或喷发,皆有火的形态和烈度。这种火的形态和烈度也作用于语言的形态和烈度。
例如,海子的另一首诗《亚洲铜》,虽说没有像上一首诗那样写了“此火”,但还是可以感知火的存在。一面把生命推向绝地,一面才有了伟大的诗情。还是说,有了信念,就有了生命之火、诗歌之火。这样的火,让你投入,也让你重生。“火情”有了,诗情就被点燃。《亚洲铜》等作品,一再证明了海子心中有不同常人的火的机制。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于此,我们分不分得清是生命之火,还是语言之火呢?几乎是分不清的。这说明了语言表现的非凡。我们是否应该这样去判断呢?当我们认为,一首好的诗歌,其语言的行进是有美妙的节奏的,而这种节奏一旦有了火的形态和烈度,那就一定是诗人心中的信念,或理想的形态和烈度。因而,信念赋予了火,而语言呈现了火。语言之生,实为信念之生。不过,单有信念,而没有语言的独特机制,“火情”还是不会出现。
有人说,“亚洲铜”指的是一方贫瘠的土地。再想想吧,这也是一方神圣且富饶的土地啊!这是诗人的发现,也是诗歌的赐予。这里的飞鸟、海水、青草、小花、鸽子、河流、月亮等等,无不成为诗歌的精灵,它们无不抱火而生,无不飘拂而来。
诗人所抱之火从哪里来呢?我的回答是:从大地来,从天国来,从敏感的心灵来,从万物的性情来。
那么,自现代诗产生以来,有多少诗人抱得住火呢?我想到了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中国呀……风,/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紧紧地跟随着/深处寒冷的指爪/拉扯着行人的衣襟,/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艾青的心里满含忧郁和悲愤,但这种忧郁和悲愤却是可以点燃的。在这里,虽然写的雪景、寒风,但在中国的土地里,在诗人的心灵里,我们同样可见“火情”的出现,同样可见不朽的信念。我们也同样感受了一个伟大诗者的襟怀。因而,艾青也是一个抱得住火的诗人。有意思的是,不论是艾青,还是海子,尽管他们代表了不同时代,但都是“抱火者”,他们都喜欢以火为题材,写过不少壮丽的诗篇。
那么,我还可以再问一句:为什么是抱得住火,而不是举得起火呢?确实,这个“抱”字很重要。“抱”,当然不是那种怒火中烧,更与那些愤青者沾不上边。如果一个人的作品“火情”外泄,烧得过头了,实际就无所谓火了。
抱得住火,作为一种美学写作,或气质写作,或内涵写作,它也是有传统承继的。如杜甫,他的诗歌,可谓浩情弥怀,而潜于万虚。他就是一位抱得住火的诗人。抱得住火,也是崇高文学的一个重要标准。那么,现在看来,忽视这种“火情”,至少是海子诗歌研究的一个欠缺,也无疑是当代新诗实践的一个欠缺。
《诗品》有言:“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悠忽之中,有“万取”,必有“一收”。这“一收”,就该是火了。
2015/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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