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视角交互下的映像
——解读:夏寒《西藏 雪域 天路》
秦兆基
一
艺术延伸思想的疆域,我常在藏歌中领略不及直接感知的西藏雪域天路。阿智•龚日嘎错的《莲花》,伴我进入禅境,了无尘垢的雪原,经幡在碉楼边张扬;降央•卓玛的《吉祥的酥油灯》,让我进入毡房,从阿妈手中接过一碗暖暖的酥油茶,消减了岁月风寒;韩红的《天路》,使我随着歌声,走进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然而,所有这些映射出来的都是那个远方的某些侧面,或者说是碎片化了的,并不能将整体的西藏:历史——现实,宗教——世俗,天路——天界,呈现出来,并带着感情的血痕。
夏寒的组诗《西藏 雪域 天路》,让人们透过他不断变换的视角及其交互作用下呈现出的映像,领略到西藏高寒地带壮阔、雄伟的画面,人们渴求幸福、执着的心灵追求,从而得到审美满足。
二
《西藏 雪域 天路》是由《我用转世的视野去看西藏》《我用凡人的眼光去看雪域》《我用现实的眼光去看天路》等三首诗组合而成。三首诗题的句式相同,皆为动词谓语句,主语都是“我”,修饰语和受词微有变化,前者分别为”“转世的视野”、“凡人的眼光”和“现实的眼光”,后者分别为“西藏”“雪域”和“天路”。
比较这些语词异同,可以领略出:
第一, 诗题语词的“变”与“不变”所引出诗歌情境变化,并由此引发出的诗歌题旨的变化。从语词看,行为主体——抒情主人公没有变,所用的皆是限知视角,变化了的只是作者视角的取向,即观照外物时的心态:所用的,或是“转世”,或是“凡人”,或是“现实”。受词有了变化,小河变化显示了作者关注点(表现对象)在变化。“西藏”、“雪域”、“天路”,这几个概念,不是等同的,而是部分重合,有差异的。这些差异是微妙的,很值得玩味,西藏是行政区划,“雪域”则可指冰雪笼罩的寒冷地带,表现出藏区的自然条件,“天路”,或指通往天界的通道,或指近年建成青藏铁路。
从“不变”的角度看,创作主体是一个人,三首诗,是同一个作者吟唱的音色、节奏、风格不尽相同的歌;从“变”的角度看,三首诗,是同一作者挥洒出的丹青,展现出笔致、色调、光影不尽相同的画;它们分别是超凡入圣的,凄婉明丽的,热烈温馨的,亦即是宗教的、历史的与现实人生的。
第二,要注意这三首诗的组合,就是诗的系列安排和内在联系。组诗不是常见的诗题边标出的“外一首”,不必讲究其联系。组诗的要义在“组”,“组”是若干诗整合起来作为一个整体来呈现的,就像《秋兴八首》,是杜甫寓居四川夔州时写下来的以“相望长安”为主题的一组七律诗,有全首咏怀的,有咏古迹的,有借古咏怀的,指向虽然有别,但它统一在一个题旨之下,前后相生,位置挪动不得。《西藏 雪域 天路》亦近于斯。
细细探究一番,《我用转世的视野看西藏》,春天,茫茫高原,寺庙,朝圣者的日与夜,纯净如水的虔诚与恭顺,炽烈如火的对转世、来生幸福的向往。这些是历史的,但也是现实存在的,“缕缕蓝烟在一缕缕白发中飘向雪域的圣殿”,“卸下一身经文,在寺院超凡脱俗诵经唱不停……”在走向人生边缘时,藏民们往往把朝圣作为最后的也是最崇高的生命献祭仪式。
《我用凡人的眼光看雪域》,种种藏地文化符号:雪山、雪峰、格桑花、雪莲、神鹰、经轮、围绕神山转经的人构成了视频,作用于你的视觉、听觉,乃至触觉。让风寒冰雪、历练人的耐受力的灾厄,卓绝凄美的胜景,穿越群山峻岭的羁绊而来,让你获得一场玉洁冰清的洗濯。“生命的轮回,抑或转世,只有在雪域高原,才能展开想象的翅膀飞翔。”雪域提供了生命不死,灵魂永生信仰萌生的土壤。然而,夏寒,毕竟是“凡人”,世俗的观念促使其萌生了怅问:“雪域,神,在哪里?”几经追询,终于悟到:“神,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甘愿奉献自我的人,当他真的故去,就像文成公主,”她就是“传递文明”,播下“和平与统一”的女神。
《我用现实的眼光去看天路》,盘旋于雪域的鹰,衔着“灵光飞鸣”的鸟,飘舞的经幡,朝着佛国行进磕着等身长头的朝拜者;湖泊岩滩沙漠,赤裸裸的高原,罡风的王国,翻浆的翻浆路,推土机、帐篷、夯声、炮声,横空出世的巨龙:构成了两条并行不悖的风景线。人们凭借着信仰——佛国的、尘世的、民族的、国家的,共同营造起通向天界愿景的“天路”,“一条诠释民族伟大复兴的天路”。“火车汽车沿着天路送来的温暖,让诵经开始流传,使藏人的血液开始流动”,千百年来藏人神迷的“天界”,终于成为现实的,可感的。
三首诗既像是用平行蒙太奇构成的音画,又像是递进蒙太奇构成的长幅画卷,独立观照可以从中感到苍茫,领略到超越生死、天地山川永恒的大美,与严酷环境相生、相济、相克的生命意志;连续起来看,有如读画,随着长卷打开,情随景移,顺着天路进入天界——历史的、宗教的、现实的。
二
《西藏 雪域 天路》是用诗打造而成的映像,有着诗的特质,就是说,它们是用诗歌营建起来的有区别而又有联系的意境组合。
诗人夏寒是怎样营建的呢?
前人说过:“诗与文章为一体,必欲律严而意远,摸写物状,吟咏情性,象外之象,境外之境。昔人谓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间,其难如是。”(宋•李洪《芸庵类稿》)“律严而意远”,就是说艺术形式上要致力追求,要严格;意旨要高远,超迈流俗,从而构建出可以意会于心,而又难于明白地道出的“象外之象”,形成仅见于个我的“境外之境”。
夏寒的“律严”,表现在体物的工细和状物的精审上,比如:
我听见西藏民歌,把蒙古的长调悠扬抬高,
一直抬到喜马拉雅山的峰巅,凝成雪的纯净,那融雪的描摹一定是春天的姿势。
诗人从蒙、藏两族民歌的风格的差异点出发,让读者在想象中构成西藏雪原壮阔图画和那里人们时代的精神追求。蒙古长调和藏歌都是悠长的,不绝如缕。也许因为蒙古是草原地带,声音可以平平地送出去,而西藏是高原,歌声要翻山越岭,因而要将声音抬上去,直到“喜马拉雅山的峰巅”,在雪原之巅,歌声凝成纯净的雪,春天,顺着山坡流下融化的雪水,勾描出的“一定是春天的姿势”。诗人惯常以实写虚,以形写神,夏寒这里倒过来了,歌曲登峰——化而为雪——春天的身形,转入以神写形,从不易捉摸的音乐形象中窥见出山的形象,雪的形象,春天的形象。
三首诗既像是用平行蒙太奇构成的音画,又像是递进蒙太奇构成的长幅画卷,独立观照,夏寒不追求外形律,但并不摒弃形式尽可能完美的追求。人们奢言内容决定形式,忘记了内容决定于形式,只有在形式经营方面花气力的诗人,才能获得期望的艺术效果。看下面的诗行:
鸟,带着藏人的知觉抖落的尘埃,在超然的禅境里超越风清水秀。
天边,那遥远的祥云就是一缕缕佛光不断涌动的信念。火焰,在转世的视野冒着虔诚。
夜晚,将藏人的大彻大悟挂在寺庙翘起的檐角上,在为佛失语的嘴唇守住内心的秘密。
月光,不停地滋润着香火。
卸下一身的经文,在寺庙超凡脱俗诵唱不停……
慈祥,在觉悟中降生于涅槃。
上面的几行诗都是主谓句,或者主谓谓语句,结构大体相似,其中除了“卸下一身经文”一句外,开头都是单音词或双音词,鸟、天边、夜晚、月光、慈祥,显得整齐,节奏相同,而主词后面的语句或长或短,参差不齐,朗读的时候,很有些音乐美,觉得自己也有些跋涉长途后的精舍疲惫,在“月光”和诵经声中得到抚慰,有了悲天悯人、超脱之感。
夏寒诗作的“意远”,表现在对西藏文化底蕴的不断审视:从生存环境到精神世界,从历史到变化着的现实,从精神层面到物质层面,从当下到未来的愿景,是全方位审视构成的图像交互连缀在一起的。
近年来 ,以西藏为题材的艺术作品(其中包含着诗歌)呈现出多元的倾向,其中有的赞颂这方诸佛之国的胜景,壮美的雪山,慈祥的天空,俯瞰着尘世苍凉的人生,期望用经咒、神湖的水洗濯心灵的污垢,成为抚安心灵的交响诗;有的为神殿、转经筒、经幡,一切神秘的宗教符号的标志面前沉迷,宗教是用彼岸世界——天界永久的欢乐去诱引人们向上、坚守、温顺,并且提供了一条通向天界的路——天路,苦行、祷告、诵经,转山、朝觐,是宗教潜修的种种形式。修行者的虔诚,往往使人震撼,不过我们要从人们执着信念、死而无悔这点出发,理出其可与现代文明的契合点,而不是使作品笼罩宗教的氛围之中。有的揭示现代天路的建成,对提升西藏人民生活价位所起的作用,表述了人梦的欢愉之情,善则善矣,不过只是写现代文明的影响和作用,止于浅表层次。
“意远”,在《西藏 雪域 天路》这组诗中,就是从历史的、现实的,自然的、人文的,心灵的、物质的,虚幻的、实在的等不同角度看西藏,并将这些镜头通过心灵的多棱镜幻化,并注入理智予以整合,让我们在审美享受中审智,思想有所提升。
《西藏 雪域 天路》,在“律严”与“意远”,也就是在“诗艺”手段和思想追求,两方面作出了很好的努力,以交互的视角打造的映像,让我们领略了雪域西藏的美景——天界的,循着幻境与现实的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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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兆基:文学理论家,苏教版中小学语文教材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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