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高月明 于 2016-5-4 10:44 编辑
出离现实的道性飞翔
———简评程洪飞先生的散文诗集《一个语言梦游者的呓语》
高月明
我们正处在一个被科技强行编程的时代,数字化像魔咒一般操纵着世界。“消费”蚕食着人们的道德律,生活的苦酒被一再勾兑。四季的册页上,印着古老符码的事物在急速消逝,炊烟装订的农耕的诗卷被天风吹散,“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曾经护送我们夜行的月亮也染上了不治的怀乡病。在颓败的大地上,诗意的栖居像一个古老的神话,被孤独的人们反复传诵,直到黄昏降临。 生活从夜幕的地平线出发。一些暗处的事物在集结:上弦月、星星、萤火虫、松岗、寂静的木窗、空置的春山,还有一只盘旋的大鸟——一个飞翔的启示。这是一只通灵的鸟,羽毛带着谶语的光辉。它“拣尽寒枝不肯栖”,决意要寻找一个月下踯躅的幽人。
程洪飞先生就是被大鸟反复惦记的那个人。他僻居青龙湖畔,孤独地营造他的梦幻天堂。他以“梦游者”的身份,向我们讲述他的奇遇:那些发光的和幽暗的、飞翔的和静止的、白昼的和夜晚的、摇曳的和蛰伏的物事。他的喃喃自语发自灵魂的深处,亦真亦幻,带着松明的空灵和溪泉的澄澈。
我是最早被洪飞的呓语打动者之一,我在对山影斜晖、短篱茅舍、小桥流水的鉴赏生涯中,有幸看清了那些寂寞的花朵在低处摇晃,那些隐姓埋名的故事,一诞生便迎来了它们凋蔽的命运,那是蜉蝣的哀伤,浓缩了人世的悲喜。在湖山相映之间:春花秋月、山影落日,晴雪飞鸟、裸石杂木,每一处景象都互为表里,每一件事物都相互依存。那是原生的诗的领地,空濛、窈窕、澄澈、悠远,山果的窃喜和草虫的怵惕,向诗人投递闪回跳跃的情书。那些蜷曲的、沙沙作响的韵律,总是伴随着渐行渐远、蘧然消逝的脚步。作为入迷的观察者,诗人面对这些幻像,全然摆脱了生活的功利,“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迟归”,他用亦步亦趋的古老步履,追寻那些灵光乍现的影子,直到被野鸟的嗔怪制止。
洪飞先生的呓语具有道性的空灵,她藏有叠加的复脚和滑翔的羽翼。她不仅能穿越季节的轮回,而且能飞过来世今生。你看:“一只死亡的蝶,翅膀仍然是她完美的飞行工具,不会因为停止呼吸而停止飞行”《死蝶飞行记录》,可见在道性的飞行面前,诗人早已从世俗琐屑的生活中抽身而出,蹈入达观自若的空境。在诗人眼中,死亡的景象就像生活中随意寄来的无常的便签。
对于现实的庸常和错位的生活,顺从的人们正在甜蜜地死去,而程洪飞则选择了“潜泳”式的抵抗。在暗夜,在丛林,在深水和崖壑间,在一切翅膀无力打开的地方,诗人采用了“蜷曲”的古老姿势,像一个抱朴守素的婴儿,抑或像一枝尚未打开花骨朵的寒梅。在荒野,“蜷曲”是一个哲学的命题,它既展现了生存的智慧又收储了生活的美学。“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冬眠中偶尔醒来,听听洞穴前的动静无关紧要。如果打开洞穴,穴外的风移来飘去,裹起白梅花正在雪地寻找墓地,而我正是被它们捉住并葬下误入雪地的一名死亡者”。《蜷》。
面对完美抄袭和不断复制的世界,白云悠闲的旨归时常启迪诗人的灵感,白云是自由性灵的映现,“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每当心灵与世事发生龃龉的时候,白云的疗效是悠远而持久的(既无限深情又甘之若饴)。“想象中卧入蓝天白云间的失眠者,同时想像自己的四肢零散地安置白云四周。……卧进白云之后你一定要晃一晃脑袋,让白云在眼前波动、漫起、均匀地裹住你的全身。可是,卧进白云的睡眠者,抱住你的白云时常漫出雨水。你、我,每位卧入白云中的睡眠者,雨水中又怎能安心睡熟?”《并非告诉你睡眠的姿势》。这是对阴郁现实的排拒,是出离生活、凌空蹈虚的诗意规划。不可否认:白云和呓语是声色的绝配,它们都带有与生俱来的飞翔的潜质。这正暗合了诗人从“潜望”到“滑翔”的心路历程。
“蜕变”,是程洪飞诗歌美学的核心主题,也是自然生命抵抗时间侵蚀的最好方法。蜕变的过程其实就是挣脱实相、撕裂“我执”、给生命插上羽翼的过程。诗人在《呓语》的篇什中,借“蝴蝶”和“青蛇”的意象,不断地阐释“蜕变”的深度遐想,把蜕变后的物象诗意地植入冷漠的现实,使生命体验在恳切的提示中得到升华。它寄予了诗人对有限生命无限开放的联想。
程洪飞先生对质朴、古旧的物件有着天生的敏感,他以摩挲古器的手艺人的钟情方式,重新唤醒词语的记忆,启发词语说出自己的遭遇。他用秋山般的明朗关怀流浪的意象,让它们找回夕阳下的温情。这是一个虔诚的诗歌信徒对汉语的诗性发掘和真情抚慰。同时,在这本散文诗集中,诗人对语言的表达方式,作了多层面和多角度的探索,在建立语言新秩序的过程中,诗人搭乘潜意识和梦幻的浮槎,穿越人、神、鸟虫三界,用低缓而沉静的叙述方式,交替呈现缤纷的场景,再让意象自我衍射,让它们各自找到回家的路径。一个多思的人,观察和倾听自然的方式是卓尔不群的,他善于保护自我的性灵,同时将自己推入广阔的思辨的海洋。在与自然的商榷中,诗人试探和征询的眼眸满含城府:其实早已胸有成竹,笃定要实现自己的主张。在这种意义上,程洪飞的写作实验是强悍的,诡谲的,满怀劫掠者的坏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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