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尔的名声,应该到了重新审视的时候。或许会有更多人同意比穆尔小了一辈的美国诗人约翰·阿什贝里的感叹:我忍不住想说,她是我们最杰出的现代派诗人。
2016年4月13日,《纽约客》网站上刊登了篇文章,《玛丽安·穆尔名声重来》(The Marianne Moore Revival)。文章说,美国女诗人穆尔(1887-1972)的早年诗集《观察》(Observations,1924)在4月再版了;明年还将出版她的新版全集,将历年的诗集按时间排序放进去,这样读者就能看到穆尔的某些诗在初版、选集和全集间是如何改动的;出版社并计划在2018年出版她和女诗人伊丽莎白·毕晓普的通信集。作者说,近年来,人们对穆尔产生了新的兴趣,这些书的出版,或许能重振穆尔的名声。
要理解所谓的“重振名声”,得介绍一点穆尔生平。穆尔和狄金森、毕晓普一样,出生在长老会清教徒家庭,而且一辈子笃信宗教,很熟悉《圣经》人物。她还是一辈子的共和党人。毕晓普的母亲有精神病,去医院后,毕晓普一辈子没见过她。穆尔更惨,她出生时父亲创业失败,突发精神病,穆尔从来没见过父亲。穆尔生长在小镇,不过她大学读了美国著名女校布林莫尔(Bryn Mawr)学院,开了眼界。该女校是专门培养女生攻占男性通吃领域的,特别重视自然科学和技术。所以穆尔后来在诗中会用gyroscope(陀螺仪)这类技术名词,而且可以看出她知道其物理原理。穆尔本人则很喜欢生物,长时间待在生物实验室做研究,并曾有学医念想。穆尔后来很出名的是写了不少以动物为标题或以动物为意象的诗。
穆尔大学毕业后,教了几年书。近30岁的时候,她和母亲搬到纽约附近,后来又住到纽约城里文人聚居的格林威治村。在纽约,穆尔结识了英诗现代派“三剑客”庞德、艾略特和威廉斯。她自己写诗,还当了现代派诗刊《日晷》(Dial)的编辑。诗集《观察》就在当时出版。“三剑客”对穆尔的诗,也是交口称赞。艾略特曾说,穆尔的诗属于极少数能够流传下去的现代诗;但他立即又警告:这些诗超出了通常智力者的理解范围。庞德则说穆尔的诗是聪明人极度失望时的心灵呼喊。还是威廉斯比较厚道,不涉智商,只是尊称穆尔为“我们(现代派)的圣人”。
正当穆尔在纽约混得风生水起之时,1929年,她和母亲突然移居布鲁克林,脱离了曼哈顿的文人圈子。
穆尔终生未婚。她的生平,可分为两阶段。1947年母亲去世之前,她是诗人;这之后,她更像个社会名流。随着名声的增长,各种奖项纷至沓来。穆尔曾经是个害羞的宅女诗人,现在她出席各种公众聚会;上电视接受采访;甚至在棒球季节,在数万名球迷注视下,为纽约洋基队投出第一个球。穆尔还以纽约市府非官方女主人的身份接待来访贵宾。至于诗,虽然仍有创作,更引人注意的却是她的持续修订。穆尔在《观察》里有29行的名作《诗》(Poetry)——她就以“诗”作标题——1967年《诗歌全集》出版时,被删到只剩3行。很多诗都被改得浅薄了。就这样,穆尔从一个不屑俗人口味的现代派诗歌的“圣人”,蜕化为戴着独此一份的三角帽招摇过市、到处领取名誉学位的老诗婆。
不过,为穆尔想想,她也不容易。本是生于深闺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不善交际的小家女子,却撞上了现代派“三剑客”。“三剑客”认为英诗到了19世纪后期,被浪漫派搞得太娘了,他们要重振歌诗雄风,要上“荒原”呐喊。一个正想进入诗歌界的女新人,听着能是什么心情?她又不能像当代女权主义者那样,写评论上《纽约时报》,控诉他们“性别歧视”。然后穆尔做编辑的杂志,发起人又看上了她,还跟妻子闹离婚。穆尔逃离曼哈顿,似乎与此有关。除了纽约那13年,到60岁母亲离世,穆尔一直只能跟母亲谈艺术。她母亲很有文化,又是朝夕相处,理解她的思路。穆尔写些比较难懂的现代诗,对她母亲不是问题。母亲去世后,寂寞的穆尔,想要走出只剩她自己的家,扩建一个补偿心理失落的广延家庭,她只能将诗改得通俗一些。她可以和别人谈棒球;但别人要附庸风雅,要问问她的诗,穆尔本是羞怯之人,却也不善拒绝。
穆尔的同代学人,对她的后半生颇为惋惜。不过,对于现在小了一代的学人,这些已是历史,不再有大的情绪反应。穆尔的名声,应该到了重新审视的时候。这一重新审视,特别是对她在上世纪20年代创作的早期诗作的研究,或许会发现穆尔的文学史地位,足够与“三剑客”并驾齐驱。或许会有更多人同意比穆尔小了一辈的美国诗人约翰·阿什贝里的感叹:我忍不住想说,她是我们最杰出的现代派诗人。
且不论学院里那些女权主义的或非女权的穆尔研究,其实,就是对于通常智力者,现在也有了理解穆尔诗歌的良好条件——困难之处,可从网络搜索得到线索、启发或解答。比如,穆尔有首诗《玛因特是一件迷人的东西》(The Mind Is an Enchanting Thing)——普遍认为是穆尔1944年诗集《然而》(Nevertheless)里最好的作品。诗中说玛因特“就像吉塞金演奏斯卡拉蒂”,初看之下,这似乎是诗人的私人经验。而读诗最怕的就是难以沟通的私人经验。不要说读者或许根本没听说过谁是吉塞金,谁是斯卡拉蒂;就算与诗人听同一位钢琴家演奏同一位作曲家的奏鸣曲,读者也可以有不同体会。毕竟,读者又不是诗人的母亲,与她同睡一张床,习惯了与诗人交流彼此观感。
但是,上网搜索就会发现,钢琴家瓦尔特·吉塞金(1895-1956)是出生于法国的德国人,一战时曾在德国军乐团服役,二战时也留在德国继续演奏。另一位作曲家多梅尼科·斯卡拉蒂(1685-1757)是意大利人,后半生却生活在马德里。在《玛因特》一诗出版的1944年,德国和意大利是美国的交战国;西班牙虽然保持中立,佛朗哥政权在美国人眼里也是个法西斯政权。或许,穆尔的用意并不完全在音乐,她是用诗的语言作了个政治声明:战争分裂我们;但是,天才演奏家手指下流出的深深触动人类“玛因特”(mind)的18世纪美妙音乐,却能将人类的心灵交织在一起。
1949年,吉塞金计划中的纽约演出,因遭遇强烈抗议而被迫取消。盟军当局后来在德国正式肯定他并未参与纳粹活动。1953年,他终于重回美国演出。你甚至可以在《纽约时报》网站查到当年4月24日的报道。报道说剧场外有犹太人团体抗议,钢琴家强烈否认与纳粹有任何联系。
猜想穆尔也去看了演出。她会不会觉得某些人感情太重,“玛因特”(mind)略少?读者则为诗人的远见所叹服。
请注意,本文将英语mind译为“玛因特”。Mind这一概念在英语语境里涉及感觉、情绪、梦境、心理、人格、认知、思想、精神、无意识等各方面,这里效仿佛教名词菩提、般若、涅槃(这三个名词的英文解释,倒是经常用到mind,前贤也是无法意译这类与修炼玛因特有关的外来名词)等的译法,近之以音,直接搬用。
半个多世纪的距离,也让读者更深刻地体会到穆尔的洞见。比如,《玛因特》一诗结尾说,玛因特“不是希律王不可更改的誓言”。即使不熟悉《圣经》,网络搜索也能轻易发现《圣经》中所有提到那前后几任希律王的地方。诗中的典故在《马可福音》,希律王不肯更改对女儿的承诺,杀了施洗者约翰;由此可以联想到《马太福音》中的另一位希律王,他为了阻止耶稣的出生,屠杀了伯利恒全城及四境的犹太幼童——穆尔在这里影射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令人惊异的是,穆尔在全诗唯一的否定句里,肯定人类玛因特必须是可以改变的,应该随情势而改变——或者说,人类玛因特具有学习能力,因此可以适应各种环境。穆尔似乎认为这是最重要的能力。
婴儿一出生就有三种与玛因特有关的能力:感觉、条件反射和自我学习。婴儿有视觉和听觉,甚至能辨别母亲的声音;婴儿也有多项与生俱来的条件反射,比如扔在水里会摒住呼吸;最神秘的则是自我学习的能力。我们明明是丛林中的猿猴的后代,人类婴儿却能适应与丛林迥异的现代环境并顺利成长。人到底是如何自我学习的,这是如今认知科学、神经科学和人工智能等领域的研究重点。穆尔凭着诗人的直觉,早就意识到了这是人生关键能力。
《玛因特》这首诗的第三节,穆尔还写道,玛因特“有记忆的耳朵/能够听到/却不必非要去听”。当代神经科学已经证实,当你读到“香水”“咖啡”等单词时,你大脑里管嗅觉的部分也醒过来了;当你读到某人在踢球时,你大脑里管运动的部分也很忙碌。有了以前的真实活动的记忆,不用真的去做,大脑可以重演这些活动。穆尔在科学能够应用核磁共振观察大脑活动之前50年,对此就有了诗的表述。
当然,穆尔作为现代派的“圣人”,也要对诗艺有所新贡献。她的诗不讲究传统的轻重音步,所以她可以大量运用多音节单词,不必像前代诗人那样主要用单音节和双音节词。但穆尔又是规则严格的,她的诗行,往往有固定音节数。仍然拿《玛因特》作例子。这首诗有六节,每节六行,每行都有固定音节数:第一行6音节;第二行5音节;第三行4音节,并与第一行押韵;第四行6音节;第五行7音节,并与第四行押韵;第六行9音节。这是从音节看,但是,若从句子看,这六节又是完全没有规则的。句号在不同的节里放在不同的行末;或在诗行中间断句;第五节的最后一行,更是连个逗号都没有,直接写入第六节第一行。这种有意识的不一致,避免了固定音节数可能带来的呆滞平板。
穆尔其实很讲究的,并不是随心所欲自由诗,而是前无古人新格律。
穆尔在中国,似乎还是个相对寂寞的诗人,名声比不上她曾经提携过的比她小了23岁的伊丽莎白·毕晓普。不过,如今太平洋两岸,文化交流还是比较快的。玛丽安·穆尔在美国若是名声重来,她在中国也会引人重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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