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启《大石馨》那一扇扇隐秘的门扉
旅美诗人黄翔,2016春末夏初因偶拾一孤石,心灵瞬间触动,情感如洪水决堤一泻千里,诗赋散文《大石馨》便水到渠成。初读《大石馨》,其文采与哲思引发我心灵共鸣,犹如子期听到了伯牙的琴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
荒蛮的故园与原乡:
月色中荒石
日光中石磬
一沙一世界
一石一星球
故园与原乡,是每个游子心中都绕不过放不下的精神家园,可是,随着现代人的就业与生存方式的改变,又有多少人可以始终生活在故园与原乡?当魂牵梦萦的故园和原乡都蜕化为荒蛮之地,寄存乡愁的精神家园已经荡然无存之时,那份苍凉忧伤必定会缠绵悠长。荒石贱如野草,石馨贵尊高堂!在破败的故园和原乡,石馨在月光下被人视为荒石也就不足为奇了。实际上,乐师用一块荒石稍加打磨,敲击不同部位就能发出不同的音高和音色,再通过力度和节奏变化就能奏出旋律动听的音乐,这样的石头被尊称为石馨。对于不懂乐器发音原理的人来说,石馨置于手中也会当作荒石弃之野外。黄翔在荒野地上捡一块石头,荒石在他手中顷刻成了石馨,并由此奏出了哲思与遐想的诗赋乐章。
“夕光为我铺开辽阔的宣纸,荒芜而空旷。从中唯见孤寂的荒石,荒石的孤寂,简单而丰富。我顷刻置身石化的时空,沉凐于孤石荒蛮的深处。我从中看见沙粒密布中一扇扇隐秘的门扉,镶嵌于间隔的是古远天然的空窗和漏窗。门扉一一吱吱嘠嘠朝我打开,我立于荒石时空漏窗、空窗的视窗前。返视的瞳仁中映出荒石外的雁影、细雨和风中竹丛默立。猛回头听见的是声音之外的声音,罕见于深心的啼鳴的寂静。是漆黑中深藏的暝光斑斑驳驳的咒语?是了无声息的洪荒渾沌的呼噜?是荒蛮岁月骨骼中藏匿的寂声?是史前精灵失落于此的静默的箴言?”
黄翔超凡的的诗歌语言能力我早有认识,但当看到他的近作《大石馨》时,还是十分惊讶!开篇就精妙绝伦,不是普通诗人能够写得出的语境,更不是那些先疯的伪诗人能够想象出的语言,即便读到这样的文字他们也无法进入诗人的意境世界!
中国古典园林通过漏窗、空窗等调整人们的视线改变其景观感受,从而达到移步换景、小中见大的艺术效果,而黄翔诗人则从小小荒石上看到了漏窗空窗和一扇扇隐秘的门扉,荒石、雁影、啼鳴、暝光、咒语、洪荒渾沌的呼噜、荒蛮岁月骨骼中藏匿的寂声、史前精灵失落于此的静默的箴言......,奇幻的意象接踵而至,让人目不暇接!如此审美情趣来自于他与生俱来的东方文化基因!
敞开的是一沙一世界的无字经典。
翻动的是一石一星球的奥秘扉页。
小小的荒石在诗人的瞳孔中俨然是一颗巨大的星球,内藏无字的天书。诗人的心灵在手中的荒石面前羽化成仙,全身心浸入荒石的微观隐秘世界。随着荒石中的门扉在诗人心中一一吱吱嘠嘠打开,听到另类语音,读到其中的隐形文字之时,诗人从人石一体中不意跌落其中,“藏匿于视觉之外的火熖中,顷刻焚烧为不化的骨血、肉身的炭人”!诗人不经意从荒石的仙境中滑落人间,当他重新审视芸芸众生的时候,心中打开了一连串的问号,唱起了自问自答的咏叹调:
“每一个生者都无异于一粒尘埃!众生都是爬行于大地巨掌中密集的蚂蚁!孤石中天然密布的缝隙、石纹与孔穴是什么?是史前荒蛮时空的树巢,是千疮百孔中密布的蜂窝,是蚂蚁群集的蚁穴。此处,天然微型时空中,浩瀚无垠,深不可测,永无止境。同红尘浊世两相隔绝,同水泥丛林天海悬殊!“大象无形”中万象纷呈!“大音希声”中震耳欲聋!同终生置身于昏暝者咫尺天涯。浊眼不可窥视!庸常无从僭越!
啊,荒石!荒石!荒石!丛莽中遗落无人问津!河滩上弃置重叠堆砌!在另类时空重叠中,每一粒砂粒、每一颗卵石中深藏著什么?天书!天籁!天启!天问!散落与堆砌于立体交叉的血肉时空之外的荒蛮孤石,都是旋动于凝止、潜移于肃穆中的无解的星球!”
我不断地为之惊讶!惊讶诗人哲思之深厚宽广,惊讶语境意象之奇幻精妙,惊讶诗人年逾古稀还如此激情澎拜!如此的遐思妙想,如此的不羁狂放!蓦然间,我看见屈子向我走来!当今世下,谁可比肩骚人万古心?唯其这手击荒石而歌的“孤魂”歌者!这位中青年时代在原乡几十年逃亡的“野兽”!这位放逐天涯“狂饮不醉的兽形”!即使在异国他乡有了不受骚扰可以安宁生活的“诗书画梦巢”,故园和原乡仍然是他心中剪不断、理还乱的精神属地——在拾到的一块小小荒石上,居然看到了母国“绵延古今的丝绸之路遗迹不灭、叮噹作响的驼铃依然撞击寂静、砂石驼影的斑驳依然狂草空茫”。将离别故园、原乡几十年的思念都移情到小小的荒石上,或许,这类似的乡愁情绪正是海外游子们的共同体验。
手中的荒石虽小,在佛的眼中仍是一个世界!我们脚下的地球虽大,站在银河系的高处俯瞰时,也不过就是一粒尘埃! 在诗人心中,荒石犹如佛主手中的宝物可以无限扩张和收缩,诗人的遐思冥想也在荒石之内外游荡,时而藏身荒石之内探究秘境,时而把荒石握于手心,欲想探测此荒石之外的彼荒石,窥视此星球之外的彼星球,进而从宇宙宏宇的视域审视人文乡愁的㳺丝和精神眷恋的行迹,期待碰撞于红尘之外的佛缘,由此突然发现荒石中可以找到所有生灵原初的祖藉、原乡和故园,可以寄存自己的人文乡愁!找到了所有生命广义的原乡和故园,又何必要对狭义的原乡故园之荒蛮而耿耿于怀呢!
诗人绕了如此大的圈子自圆其说来慰籍自己,可见其人文乡愁有多深!思乡之苦有多无奈!
我从何处来?我是谁?将往何处去?诗人欲将这三个永恒的提问在小小的荒石中猜想到答案,而千年前的佛家教义就给予了回答。当冥思苦想的结论与佛家教义不谋而合之时,诗人在精神上成为了虔诚的僧人。
有了虔诚坚定的信仰,诗人从彷徨心境中走了出来:“ 世间的尘埃沉凐不了我,我泅渡于时空的潮汐。岁月的阴霾覆盖不了我,我出入于巉巖的倒影”。“林莽的浓荫、孤岛的空间何在? ......似洪荒世纪的草屋庵堂?出入其中的是僧侶?是尼姑? ......发觉自已竟拥有一女儿身的菩萨观士音净化的心境?” 这些貌似的问题其实不需要答案,或者说答案就是诗人惊奇地发觉自已竟拥有一女儿身的菩萨观士音净化的心境!
“ 冥冥中仿佛突然受到磁力的吸引,荒石中下沉于一片汪洋的孤岛。有垒石,有林木,有孤单,有寂静,在世外,在世内,居住其中岩石、莽林中竟唯有一只两脚兽。此兽形影似先于我出现于此,却必后于我绝灭于行迹?谁是此荒兽、此荒兽是谁?我无声发问于自问,回答的却是不出不入的寂静中,我自身一堆血肉注定的孤独。”
“谁是此荒兽、此荒兽是谁?”还用问吗?此荒兽不就是诗人自己吗?“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兽/我是一只刚捕获的野兽/我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我是践踏野兽的野兽......” 每一篇文字都隐含作者人生经历的投影,犹如惨痛的经历总会在梦魇中出现,早已脱离苦海的诗人自然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无声发问于自问”——谁是野兽?谁把诗人变成了野兽?谁又曾向“野兽”有过半句道歉?得到的回答却是寂静,在可怕的寂静中,不免悲从中来——我自身一堆血肉注定的孤独。
屈原是孤独的、贝多芬是孤独的、黄翔也是孤独的!能读懂《离骚》与《天问》,能够听懂《命运交响曲》的人,就一定能够读懂《大石馨》。
写诗的“伯牙”疯了,读诗的“子期”也狂了!我不由得大喊一声——啊善哉!故园!原乡!石馨!我坠入黄翔构筑的艺术意境而不能自拔。高山巍峨,阵阵松涛,层层瀑布如烟,展翅飞翔上天穹,我悬浮于你天宇之外内在的天宇;潺潺溪流,河水奔腾,倒海翻江巨浪,百丈风帆下大海,我迷途于你隐藏其中的万千奥义!
黄翔的诗文世界绝不是狂放不羁可以概括的,而是遭受很多次牢狱之灾劫后余生的他历经磨难后对生命的深层思考的结晶,是一种东方“哲学诗化”和“诗化哲学”的猜测和心灵感应的验证,是从万物有灵的生命理念中感知微观世界,是从生命“宇宙人体”中理解神秘的“宇宙情绪”的潜心研究。黄翔的“诗化哲学”,有老子自然哲学的原始基因,且深受佛学理论长久浸润,最关键是他继承了屈子的艺术才华和思想深度,及其对儒家思想的精神反叛(这也是他长期遭受政治迫害的首要原因)!在他前半生的艰难岁月中,是“诗化哲学”支撑了他活下去的信念,诗歌创作是他在死亡之谷里燃起的生命火焰!
有了黄翔“诗化哲学”的钥匙,就能开启《大石馨》那一扇扇隐秘的门扉,能够在漆黑中深藏的暝光中听懂斑斑驳驳的咒语,可以在无声息的洪荒渾沌中呼噜大睡,能够感受荒蛮岁月骨骼中藏匿的寂声,能够读懂史前精灵失落于此的静默的箴言!
李诗信,2016年7月4日
写于 Rockville M.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