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多多:诗歌中不可言说的、神秘的部分,是最高级的部分
多多的画
据晶报2016-08-13消息 晶报特约记者 须弥/文、图
每一首诗都是对诗歌的重新定义
晶报:在您看来,诗歌需要捕捉当下的生活经验吗?诗歌与社会现实有着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多多:根本就不需要。“诗歌,重构经验。”这是史蒂文斯的表述。对于诗歌来说,经验是被重构的,而非是直接经验的书写。把经验当成了诗歌的根据,我认为这太无力了。诗歌,绝对不是直接书写你的经验。它是重构你的经验。
我们不能不承认,现实主义诗歌对中国人来说可能是最主流的诗歌,也可能在任何地方都如此。诗歌有很多层次,但这个绝对不是高层次。我们的经验、经历,非常重要,但是它不意味着我应该直接表达它们。诗歌不是这样的认知,它是非常特殊的认知。不要简化诗歌,不要小看诗歌。
晶报:写作四十多年,您一直保持着“诗歌的创造力”,创作出大量优异的作品,这是否有什么奥秘?如何才能在写作中“保持对生活最持久的辨认”?
多多:首先,永远要把未知放在第一位。如此一来就摆正了自己和诗歌的关系。而以自己的观念、经验为出发点,使用修辞的技巧,这是很低层次的。我的看法恰恰相反:说“我不知道”的人比“我知道”的人更高。诗歌一定要是这样子。每一首诗都是对诗歌的重新定义。即在你写作之前你对它是不知道的。至于创造力,它本身就很神秘。怎么保持它?连它打哪来的都不知道,怎么保持它?用你的自我吗?那你把自己看得太强大了。诗歌在某种程度上是被给予的,你只不过是个接纳者。
晶报:那阅读会不会是其中一种能保持创造力的方式?
多多:阅读非常重要。前面我们谈到经验,它不仅仅是生活中的那一点细节,而且包括了阅读经验、写作经验,以及内心的心路历程和主观性的感受。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差不多,感觉枯燥的时候都很多,哪有那么多惊心动魄。如果能够生活得有声有色、充满传奇,那还写什么诗歌呢?
阅读最重要的是重读。书需要反复阅读。书不在于读得多,而在于反复阅读那些最重要的,能激起你心灵感应的书。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每隔一些年,阅历和视野都会不一样。有些书你年轻的时候没能读进去,后来重新阅读时就读懂了。能够经得住反复阅读的作品才是真的好。
晶报:能否谈谈您认为值得反复阅读的书或作家?
多多:策兰。我读得最多的就是策兰。我曾经在北京参加过好几次谈论策兰的活动,其中谈到我对阅读策兰的感受:“永远作为第一次”。即是说,每一次读他的作品都像是第一次阅读。这句话是布勒东的一首诗的题目。这说明策兰的作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其作品中神秘的东西是不能立即被破解的,你企图认知它,都无效,无意义。怎么办?反复阅读。从一个创作者的角度来说,它的要领不在于能够下定义,能够拴住它,能够解释它,而是它能激发你,激活你。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我为什么反复阅读?因为它每一次都给我力量。比如勒内·夏尔、博纳富瓦,这些诗人的作品都要反复阅读。有人也曾让我列出最喜欢的五个诗人,我先说了上面三个,第四个是巴列霍,第五个是里索斯。现在前三者是不变的,其他两个都可以再改变。除了这些,我以往通过阅读受到过很多的教益,比如迪兰·托马斯,他绝对是不过时的,他永远是我的老师,还有波德莱尔、塞尔努达、勒韦尔迪。这些人的书都可以反复读,都经得住你的阅读和审视。我的很多朋友实际上都是死者。不要有生死的界线,在你阅读他们诗歌的时候,他们是和你在一起的。他们就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画画比写诗更快乐,更不可确定
晶报:谈谈诗歌以外的事情吧。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事绘画的?一直以来都保持着画画的习惯吗?
多多:我真正开始画画,是在1985年,到现在也有三十年了。开始是用彩笔画,紧接着,大概在同一年,就开始画油画了。我画画并不多,不会每年都画,而且有时候一年顶多画两幅。画画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想画就画,很快乐。画画比写诗快乐得多。
晶报:有没有特别喜欢的画家?
多多:太多了。当代画家里我非常喜欢的有梵高、保罗·克利,还有马格丽特,更年轻的,还有一些。我对古典绘画本身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当然,中国元代的画家,我非常佩服他们,比如黄公望等,这种钦佩与欣赏不在于形式,而是在于境界。
晶报:这些画家是否有哪些精神品质或创作技艺对您产生了影响?
多多:我没有学习过技法,事实上我也拒绝学习,因为一旦学习了,学会了,摆脱它就很难了。比方说透视,中国现在还在教授这一套东西,而西方早已不再教授了。绘画是一种非常自然的创作,像小孩,他怎么会学习呢,一上来就画。我认为需要的学习是要自我学习,而不是我要听课听讲。因为它会束缚,影响发挥。我拒绝这个东西。
晶报:绘画过程中或作品完成时有什么样的感受?
多多:绘画的整个创造过程都充满艰辛,我认为它是一种享受,主要是指对于障碍的克服所产生的愉悦感。一幅画的完成,充满了不可确定性,这比诗歌还要强烈,但本质上是一样的。简单地说,你必须要给自己自由,最大限度的自由。我们存在很多问题就是因为自己不给自己自由。绘画里头充满了秘密,它是神秘的,它最后的完成不是取决于你。诗歌也是一样的。而且对于我来说,一般是当年的诗歌写作完成之后,我才会画画。每一年都非常神奇,它自动地变化。比如,这一年我一直都还没开始作画,但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地,它就有新东西了。所以我每张画都不一样,我没有成批生产的习惯。
多多新诗六首
读伟大诗篇
这童话与神话间的对峙
悲凉,总比照耀先到
顶点总会完美塌陷
墓石望得最远
所有的低处,都曾是顶点
从能够听懂的深渊
传回的,只是他者的沉默
高处仍在低处
爱,在最低处
让沉思与沉默间的对话继续
思这词
这思,这充不满
这意义,这中魔的矿藏
这来自煤层的势力
深入地层中的血层
从人已被孤立出去的汇合处
只握左手,只剩下坑
思这死,不知如何死
沙内,埋着直立的脊椎
工地墓地,都在它们肩上
工棚下,死亡过于暴露
埋葬者释放了力量
坑的从前,投入时间的信义
中心,是死前
事件,在缄默中汹涌
在建成之地,在新建的旷野
上面载着历史,上面没有人
在它的安全里
没有我们的动机
注视它,在注视中
我们部分地得以返还
这,就是郊外荒草的集体誓言
白沙门
台球桌对着残破的雕像,无人
巨型渔网架在断墙上,无人
自行车锁在石柱上,无人
柱上的天使已被射倒三个,无人
柏油大海很快涌到这里,无人
沙滩上还有一匹马,但是无人
你站到那里就被多了出来,无人
无人,无人把看守当家园——
他们在地下也手拉手
在埋葬的最深处
带着月份和它的残余
不出声,也快露出他们的天空了
当他们不死,带着他们的死
从被搁浅的人走出来
他们,从未变为骨骸
从未忠实于死亡
无限的死亡已不再是死亡
博尔赫斯
每个先知的墓前围着一堆聋子
人群绕不过他
一如自身的合拢
喧嚣之后还是喧嚣
众人,即无梦
而他,是我们的征候
对着拥挤的空白,谜
和它强烈的四壁
他的死,早已通过更细的缝隙:
海,不是大量的水
是人群吞吃人
他无眼,而他是我们的视力
父亲
站在越来越亮的光里挥手
希望我,别再梦到他
我却总是望到那个大坡
像被马拖走的一个下颚那么平静
用小声的说话声
赶开死人脸上的苍蝇
我从未如此害怕
我知道,太阳一经升起
这些脸就会变黑
我不敢害怕
从一根绳子的长度
无限的星光驰远了
父亲,你已脱离了近处
我仍戴着马的面具
在河边饮血……
父亲,恶梦是梦
父亲,恶梦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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