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层到深层观照杨克《人民》
我以为,杨克君这首《人民》,从初读到复读的感受明显不同,因为在表层背后还有深度蕴含。
一、乍读时很容易作出如下判断:这是站在民间立场干预政治习惯话语的诗作,甚至可能觉得诗有点简单,有点反动。
因为全诗先是归纳出了一系列事例,之后由“我从未遇到过‘人民’”可见,作者意在否定的是“人民”的存在。这还了得?近百年来,这个词在社会中出现的频率不是一般的高,“爱党、爱国、爱人民”不绝于耳,绝不亚于近年来的广而告之。人民天天如影随形,怎么会不存在?不过,细心思忖就会犯嘀咕,“人民”这个词,从古代到近代,在中国与各国之间,其内涵与外延是不同的。尤其是从人文主义运动到民主革命以来,逐渐成为热词,近百年来则进而成为大词,“人民”似乎已经成为共名的术语。但在这个政治概念背后,也总出现种种怪事,它常常不断游弋于名与实之间,甚至出现悖论,像自己背叛自己。
在公共场合,人民总是被高调宣扬,长篇大论,但在私人场合或小圈子,又有几人真正确认过它的具体存在?例如在生活中,你作为平民百姓的一员可以说“我是平民百姓”,或者作为贵族官宦的一员说自己是贵族官宦;但你不能因为是人民的一员就说“我是人民”,正如党员或党员干部不能自认为是党,是人类的一员也不能说自己是人类。
那么,“全党全军全国人民”中的人民有多少?看看下面曾经风靡全国的话语,如“七亿人民七亿兵”,“我们有八亿人民、三千万党员”,“人民共和国”等云云,可见,这些“人民”均指中国的所有人口,即国民。而同样流行的还有“反党、反人民、反革命”、“以人民为敌”、“背叛祖国,背叛人民”等,显然这些人又不属于人民。那么,有多少呢?无法统计,如1957年“右派”至少50万;仅文革十年间,被排斥在人民之外的有多少?官方不完全统计数字是“因大量冤假错案受到诬陷、迫害和株连的达到1亿人以上。”(如上海被“立案审查”的就有24万余),其中非正常死亡应该有几百万(如:北京有9800多、上海超过一万,至于全国两千余县,平均每个县死亡当在500-1000人,如陕西安康县,正常死亡1300人)。据此,在七亿人口时期,可担当“兵”责任的“人民”就应该减掉1个多亿,而此外的近6亿中包括婴儿、幼童、未成年、傻子、疯子、植物人,还有黑户等等占多少?在计划生育之前,至少应该有3亿多吧,呵呵,真正意义的“人民”不足一半了。
可见,“人民”在现实社会中及其被表述本身都大有抵牾,而且这种抵牾是在同一个时代,出自同一个宣传机器。那么,人民还存在吗?怎样存在?所以,就此对“人民”提出质疑也并非没有道理。杨克在诗中对“人民”的质疑,恰恰是对这个热词的冷静反思,这对盲目追随者无疑是迷醉中的一剂解药,能够使人清醒,使人从反面意识到这个词在现实中的荒谬性,所以,这种有意义的“反动”是值得赞赏的。
二、再读,我们会发现:《人民》的价值不仅仅是质疑一个大词,而是在对宏大叙事的解构中,蕴藉了更深刻的思考。
首先,这个文本会启迪人们去思考——究竟什么是真正的人民?从上世纪以来,“人民”既然已经成为共名的术语,是普遍被认可的政治概念,那么,我们就不能回避它。 我以为,正如美元是张纸,但不是一般纸;人民是个词,也并非一般词,而是公认的褒义词。人民作为以劳动者为主体的社会基本成员是群体称谓,也肯定是推进历史向前的主体,所以是文明发展、社会进步的体现。正因此,人民也成了时髦的热词,似乎所有国家,不论是在外交辞令中,还是在对内治理中,均无一例外地标榜、大树特树“人民”二字。甚至如有的国家虽说是依然封闭到极点,当局者传宗接代,个人崇拜无以复加,但其军队竟然也称“人民军”,其政权也叫“人民民主”。
显然,人民”这个词被随意使用甚至被暴力强奸的事实是在所难免的。谁有权力,谁就占有她,谁是权力的中心,谁就是最大的“人民”。可见,在“人民”这个词背后,同样有多少肮脏、阴谋及无辜的生命代价。那么,人们就有理由对这个词进行怀疑。由此对“人民”这个词进行颠覆、解构也无不可。而《人民》这首诗的创作初衷不言而喻,也毋庸置疑,诗中所揭露的正是假借人民为所欲为的行径。因为这种代价还在持续,所以揭穿它就有意义;因为诗人圈子里尚有反感者,可见问题还远远不在于发现,更在于发现之后,能否被认为是发现,能否对那么多习惯于唯唯诺诺、附庸风雅的作者为之一震!
其次,我们必须清楚,“人民”这个词无论曾经被怎样戏谑,但依然有其存在的必要,只是,下一步是怎样正本清源的问题。一方面可以说,只有真正进入民主的时代,“人民”才可能名副其实,才能最大程度地形成实际有效的一种合力。另一方面,还应该意识到,“人民”的主体固然是群众,但里面肯定包含着真正代表老百姓利益的英雄、领袖人物,彼此并非完全对立的;也应该包含负面成员的正面表现。就是说,甚至罪犯的正面言行也是该属于人民这个范畴。毛泽东当年指示的“人民是创造历史的动力”看来并不过时,只是因为高度概括故显得太笼统,需要深入到细节中。
不过,还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多少人在眼巴巴地期待人民顺利创造历史而不能,而更多的人则无言以对,当然不排除盲目地动辄沿用者依然如故。无论如何,“人民”大有多年前被认为“走资派还在走”的势头,这种“我行我素,其奈我何”的事实岂不令人悲观失望?这不仅是值得人们警惕和重新审视的问题,更是指鹿为马,你不信也得信,不听也得听的恶性循环。那么,当你意识到如此的流氓行为,该做何感想?毫无疑问,杨克的诗就此仗义执言,发出的是“沉默的大多数”之心声。这种对宏大叙事的解构,不仅揭露了相关名与实的悖谬更体现出强烈而可贵的忧患意识。
其三,进一步还会发现,该文本无疑是忧患之思、胆识之作与探索之诗,也必将令人深思“人民”的应有界定与表现,真正唤醒人民去履行应有的职责与使命。
由杨克诗引发思考的结点,即在个体与群体之间的代表性与赋予性是否成立。就此而言,我们必须实事求是,甚至在特定时代,不该在意什么样的比例才使“人民”可以成立?不必在极少数代表不代表“人民”等数字说去纠缠,更不能据此就简单从命。而应该真正以人道为根本,坚守人权底线。何为人权?生存、生命权是基本保障,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平等、舒展的自由精神权。
是的,该诗的结尾是令人震撼的。那“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那“每天坐在公共汽车上/互相取暖”的群体可以充当“人民”的庞大分母,但在他们觉醒之前,肯定不会进入“人民”范畴,反而还会稀释“人民”的有效含量;“像肮脏的零钱/使用的人,皱着眉头,把他们递给了,社会”是必然而无奈的宿命。只有在人的意识真正回归之后,才会成为历史顺畅向前的推手。
历史是不是任人打扮的娼妓?就此,周国平的判断何以与胡适的判断是截然相反的。但无论如何不应该是。人民也不该是,不能是。她最多只能暂时被遮掩、被绑架,甚至被攫取、侵害;借人民的名义为所欲为,不仅是另码事,而且终究会被沧桑正道证明是可笑的,终究会有因果报应的,虽然可能很遥远,但这也能说明,人民本身无错。我们的良知、责任与智慧,都是人民要素的必然构成。然而,更重要的是,不仅在于思考,尤其在于行动。
此外。对于诗歌文本,即使是关涉政治内容的,读者在阅读、批评时,也必须坚守美学意义与艺术批评的底线。其关键不在于可不可以“从政治角度来阅读它”,而是应该也必须将此角度放置于艺术范畴之内。
要知道,艺术文本的可贵发现即包括对既定而熟视无睹现象的质疑,但并非必须提供答案,正如解构就是解构,建构可以是另一个课题。要知道,个性化的“误导”是艺术中的应有之意。艺术可以“残缺”、可以“片面”,这是与“以小见大”并行不悖的另一个向度,尤其是面对大而无当且鲜有质疑的习惯现象。如果非要求作者拔高不可,那就不通“艺情”也不通人情了。
同理,艺术解读应该辩证地对待表达方式,如:诗中即使有“简单罗列”也常常是不一而足的,如铺陈与蒙太奇等无不类似,但效果是不同的。
与此相关,许多批评家都有精彩的论述,在此列出来供各位参照、体会体会:
1、洪治钢: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个词语内部的歧义,或者说,它所具有的丰富不定的“所指”。于是,他深入到“人民”的背后,不断地发掘这一符号所包含的各种隐秘、诡异甚至是荒谬的历史信息。
2、霍俊明:“人民”无论是在政治的极权年代还是在加速度前进的后工业语境下的移民时代都成了一个空无一物却又可以被各种话语填充、利用甚至可以替换的场域。而在杨克这里,“人民”才终于袒露出黑色的苍茫质地,才最终袒露出这个时代最为真实的疼痛内核。
3、赵思运:《人民》拆解了“人民”这一抽象语符空洞的政治所指,使之有了生命、温度,让不及物的大词变得及物。较好地实现技艺只有融入了诗人的灵魂与诗人灵魂触摸过的世相之中,才能够升华为“艺术性”。
4、刘波:诗人以词语并置的方式,罗列各种人的具体身份,展现了一幅中国底层群体生态图。第三节则打开视野,转换角色,从观察者过渡到思想者,因为诗人不仅要作事实记录,更要进行精神追问。诗人没有道出何谓“人民”,但他以良知唤醒我们要正视现实,关注社会。
5、陈亮:《人民》,重新唤醒了读者对“人民”这个词的听力。定义中指向乏力的“劳动群众”“社会基本成员”,在这首诗中成了可闻可见的具象,而这些普通的、甚至卑微的具体的人彼此抵牾,消解了这个词的内在统一,最终消解了定义的可能。
6、等等。
附:《人民》
杨克
那些讨薪的民工。那些从大平煤窑里伸出的
148双残损的手掌。
卖血染上艾滋的李爱叶。
黄土高坡放羊的光棍。
沾着口水数钱的长舌妇。
发廊妹,不合法的性工作者。
跟城管打游击战的小贩。
需要桑拿的
小老板。
那些骑自行车的上班族。
无所事事的溜达者。
那些酒吧里的浪荡子。边喝茶
边逗鸟的老翁。
让人一头雾水的学者。
那臭烘烘的酒鬼、赌徒、挑夫
推销员、庄稼汉、教师、士兵
公子哥儿、乞丐、医生、秘书(以及小蜜)
单位里头的丑角或
配角。
从长安街到广州大道
这个冬天我从未遇到过“人民”
只看见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
每天坐在公共汽车上
互相取暖。
就像肮脏的零钱
使用的人,皱着眉头,把他们递给了,社会
2004.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