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把父亲抱在怀里(06)
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人。对我,他的威严多过关爱,严肃多过温和。也因此,我对父亲,无论在心理上还是身体上,都有一种隔膜,或者说是距离感。从小到大,我和父亲,好像从来没有过肌肤之亲。
但是现在,这个时刻,当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医生一句不容分说的话揪紧了我的心,让我害怕、紧张,无法适应。他说,去吧,把你的父亲抱到病房里去。
那年我十九岁,在离家乡五百多公里远的一个城市读书。五一放假,因念家心切,跑了回来。也顺便想帮家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父母供我读书不容易,这一点,我是有着深切的感受的。
正赶上村里家家户户种木耳。那时木耳很值钱的,一斤能卖三十多块钱。我读书,一半靠种田收入,一半靠卖木耳了。
北方的天气还料峭着,父亲却脱了外衣,只穿一件背心,抡凿子在截成一段段的柞木上嘿嘿地不间断地刨着眼儿。我打父亲下手,把一段段的柞木平稳地放在木墩上。柞木震动着,有时会跳起来,我的手被阵阵麻痛冲击着。而父亲的长满老茧的双手早就血泡相叠了。
休息的当儿,我进屋里喝水。父亲则驾起牛车,要把已堆了一大堆的种好耳菌的柞木拉到外边田里去。
我喝完水,又喘了一会儿气,出来帮父亲装车。父亲正抱着几根柞木往车前走。突然有一根柞木掉在了地上。我以为是父亲没拿牢,也没当回事。但父亲并没有去拾起它,而是怪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剩下的几根。
这可吓了我一跳。正种耳菌的母亲和妹妹也回过头来看,一时也没转过神来。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伟岸如山。他早年航海,乘风破浪;后来做了石匠,凿深山里最硬的石头;最后归于田地,化入自然之境。他肌肉发达,肩宽体阔,几十年来,父亲好像从来没生过病,他自己也说,什么病,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父亲也有不舒服的时候,但极少,而且每次只要喝一碗热水,出一头猛汗,就好了,根本不用吃药或打针。
这回是怎么了?我还是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一幕,半是狐疑地走到父亲身边。父亲脸色惨白,浑身抽搐,呻吟不绝。
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忙蹲下身子,问父亲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呻吟。
母亲和妹也赶过来了。我们一齐伸手扶他,可是他一挥手,把我们的手打到一边去。
“别碰我!我没事!”父亲沙哑地说。
母亲让妹妹去叫村里的医生。医生来了,询问、查看了一下,说,还是去镇里医院看看吧!
父亲不肯,说,一会儿就好了,你们走开,做你们自己的事,我一会儿就好了。
又有几个邻居闻声而来。大家建议还是到镇里看看。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命令似地对父亲说,现在就去医院,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大家七手八脚把父亲强制性地抬上牛车,按住。父亲没办法了,就躺在车上,不再挣扎了。一位邻居帮忙赶车。妹在家看家,母亲在车上陪父亲,我骑单车先行赶去医院,便于父亲到时能得到及时的医治。
医生后来对我说,如果晚来半个小时,你的父亲就没命了。
父亲得的是胃穿孔。怪不得,父亲有时候会感到腹痛,但他总是忍着,不说出来。为了活计,他把自己的性命险些搭上了。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我和母亲一直在手术室门外守候。
手术室的门打开时,我和母亲一齐迎上走出来的医生。医生点点头,我明白了,手术成功了。
父亲赤裸着上身,头冲着我,僵直地躺在手术台上。他的鼻孔和腹部都插着管子。这就是伟岸如山、屹立不倒的父亲吗?我鼻子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
我慢慢地走向父亲。只有几步远,却像是走了很多年。离父亲越近,我的脚步越艰难,有时候甚至感觉要摔倒。我必须得咬牙用力,才能搬动我灌满了铅水的腿脚,才能平衡自己不断倾斜的身体。
我在父亲面前站定。父亲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骨骼突起,像要把皮肉撑开。父亲的肋骨根根可数,那些健硕的肌肉似乎在一瞬间就不翼而飞了,只剩下一个孱弱、病瘦的父亲像片枯叶一样飘浮在我的眼前。
我俯下身,哽咽地叫了一声,爸。
父亲微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眼角闪过一线笑意。这可能是我的幻觉,我再看时,父亲没有笑,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当时我确实感觉父亲冲我笑了一下。
不管是真实还是幻觉,这对我已经足够了。我轻轻抱起父亲,像抱起一个婴儿一样,把冰块一样的父亲抱起来,搂紧,一步步走出手术室,穿过一段走廊,走进不远处的病房。
2012.7.3
《我的1977》(17)
——回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
一,引子
十六岁不到,我中学毕业,面临的选择是,“你别无选择”——你必须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经过半年多的酝酿动员,我们这届知青12个班600余人,除过部分留城待业,大多于次年春或夏奔赴了插队地点。追溯知青下乡运动可至上世纪60年代初,形成气候则在1968年后。到高七四我这一届已是迟到者了。
下乡当天,虽有锣鼓鞭炮送行,但由于相关方扯皮、疏忽,所在农场只为百十号人配备了3块床板。送孩子落户的父母纷纷涌入枪床板行列,哭声夹带骂声,现场一片混乱。家父家母却稳如泰山,拉我到一棵树下说,我们不抢。母亲甚至把浅浅的笑容递来,安慰说:“儿子,沉住气,天无绝人之路!”
那晚,公社开足了马力,用大锯锯开湿木,硬是赶在天亮前凑齐了床板。只是,木板太潮湿,以后的日子里,知青们必须天天日升晾晒床板,日落收回床板,才不至于委屈了被褥。想起母亲临别时的坚强笑容,我备受鼓舞,常常安慰自己“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前苏联电影台词)”。多年后,我落户西安并做了父亲,母亲才实情告我:那天,她心很痛,回家后蒙头哭了半晚,哭肿了双眼,第二天都不敢见同事。
在农村,我看到了真实的中国:贫穷,闭塞,愚昧,落后。一个女人值800元钱,如果你讨她做老婆;或只须付十斤粮票,倘若跟她睡一觉。
那时候说谎不打草稿,个个敢喊“扎根农村一辈子”。 我相信比我们要早的部分知青,喊“扎根农村”是真心的。但大多数人是被迫、无奈。
多的不说了。男知青要回城,多送猪头肉给公社书记和生产队长;女知青要回城,陪侍公社书记就有希望。我也想回城,但什么都不考虑,只是抽空读书,主要是历史书——想知道中国5000年的历史歪歪斜斜,到底是怎么走下来的……
还渴望爱,自由自在的爱, 爱你的亲人、朋友和天下所有值得爱的人。
后来最高领袖逝世了。我总算松了口气,预感命运会因此发生些变化。再后来,十月剧变,四人帮倒台,一个月前的“松了口气”变成了欢欣鼓舞、兴高采烈。我跑到渭河河堤大喊,“天亮了,天终于亮了”。
二,参加高考
天终于亮了。但荒唐还在继续。全国上下,那个时候还在继续“学大寨”,尤其所在农场,还学得特别有滋有味——公社领导每天逼迫知青必须早晨5点前起床,集体唱五首以上革命歌曲,唱完了空腹下地干活,干到9点再回农场吃早饭。倘若早晨晚起几分钟,会被扣工分、罚站——站立一旁听别人唱革命歌曲,并接受训斥(当时仍叫革命大批判)。
但天毕竟亮了。折腾一年后的1977年10月,突然听到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是从《人民日报》发出的,原来国家决定“恢复停顿十年的高考”,于是紧急打点行装,回城。感谢一个时代的转向,感谢国家当时做出的非常规决定,原本确定1978年夏季恢复的高考,因人才空虚、形势紧迫,被提前到了1977年冬季。
经过两个月的突击复习,当年的12月10日早晨,我骑自行车赶20里路进入了赵村中学考场。一场刚刚下过的雪为考生们送行,冬日黢黑的赶考路上,不时有自行车摔倒,乃至轮胎爆裂……
我心忐忑,只因“准考证”的年号被打错,明明是1977年,却错打成了1976年。当时只担心这个,怕因此进不了考场。幸好监考老师只是大致看看就准了。心里就往好处想:“呵呵,我原本去年就该入学的”。
当时高考,只考两天四门:数学、语文、政治、文综(理综)。
我选择文科。语文也考得最顺。考题是老师用粉笔一笔一划抄到黑板上的(不像后来是铅印卷),考题比较简单,老师抄写完毕,我也同时答完,完全同步。作文题目抄上去,《记一件难忘的事》。哇,更简单,几乎不暇思索,提起笔飞也似的涂鸦了两张。停下一看,周围人还在做问答题呢,考试才进行了40分钟,我已经无事可干,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身旁、一侧,还有后面的考生都不由自主的瞧我的卷子,监考老师耸了我一眼。想想还是少惹事吧,于是交卷。
雪后初霁的蓝天异常高阔,我走出考场深深吸了一口气,甚觉甜爽,润口。走到茶摊老妪身边朝她憨笑了下,老妪疑惑:“这么快就出来了,考的怎样?”。我说“还好,挺简单的”。顺势要了杯热茶,记得是5分钱一杯。坐下来,解开小布包,取出母亲临行前给备好的鸡蛋、咸菜和馍馍,便狼吞虎咽起来,完全不像是考生,倒像是如今饿极了的农民工。
老妪说“看你没事似的,蛮坦荡,一定会考上的”。
呵呵,蓝天高阔,谢老妪吉言,会考上的——我信。
三、尾声
文革结束后的1977年冬首次高考,有近600万应届和往届生参加,最终录取了27万多人。“万人挤独木桥”便滥觞于那时候。所在学校考生,大都铩羽而归,被录取的屈指可数;高七四届成绩最好,也只录取了2位。作为侥幸者之一,每每忆及当时,都要捎带自责:好汉不提当年勇。但,“当年勇”如不剪辑一二留给孩子,也是一种失责吧。于是,就这么想着,这么写下来。过程中,那些难忘的符号和场景就这样抢上了滩:
唯一被打错年号的准考证(其他人的准考证都明确无误打着1977,我是1976)
第一个走出语文和文综考场的考生(数学和政治考试则是随大流,铃响交卷)
憨笑着啃馍馍的农民工……,
——这些记忆片段至今清晰如昨。以及在填报志愿之前,当决定报考文科,父亲拉下了铁青的脸,像法官面对罪犯。直至高考完和体检通知书下来前,父亲没再搭理我。当体检通知下来,尤其当农历大年三十那天,西北大学的录取通知到手,父亲是最为高兴的,他老人家走到街上腰杆笔直,笑不拢嘴——“你爸爸最得意了”——后来邻居、朋友都如是说。
我的第一次崩溃(31)
一个人走过的路越长,越渴望回头寻找最初的自己。经历在我们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途中所遇见的人与事帮助我们成为现在的模样。比如我,如果没有那一年的遭遇,如果没有被遗忘和被抛弃,如果没有自己的初次勇敢,相信也没有现在的前行无畏吧!
那一年,女儿才刚满一岁。我们跟随她的父亲到了云南,与当地一家国营药厂合作开发治疗糖尿病的一组新药。彩云之南,是我祖母的家乡,也是生养我父亲的福地,更是我从小神往的梦境。当从深圳起飞的航班停靠在昆明机场,我满怀雀跃地抱着女儿走向天蓝地广的春城,我满眼看到的都是淳朴与热情,满心期待的是一片灿烂与幸福的前景。或者,那个时候,天真的我还固执地认为生活是美好的,尽心、尽力、尽情演绎自己的角色,老天总不至于亏待你!
我很少在文字里提到孩子的父亲,对于我和他来说,共同的经历更像是两个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一场各自无奈的闹剧。我们相识于92年北京的一次文学年会,作为最小的参会者,我受到很多人的关注,包括他。此后我们保持了几年的书信来往,他在广东,我在湖南,用一些青涩隐晦的诗句联接起一段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善终的缘分。从大学出来后,我选择了跟他在一起。这样的选择,我放弃了在北京的工作,也放弃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初恋。是,从一开始,我只是为了逃避某些压在我身上的枷锁,我渴望从他对我的执着与热情里寻获属于我的安慰和幸福。女人嘛,若不幸福,还能指望什么?
在新公司的组建过程中,我发现了他在财务上的问题。其中很多大笔开支无法说明真实的流向。他越来越奢侈,穿几千块一套的西装,戴名牌手表,连脚上的鞋和袜都是他向人炫耀的资本。这让我无法忍受,也令我倍感不安。随着办公大楼兴建完成,药品进入试产,他手上能掌控的东西越来越多,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长时间地与他相处,也是第一次看清楚他无法遏制的膨胀欲望。但每当我提出内心的担忧并对他加以劝诫时,他一次比一次抗拒,甚至拳脚相加。我在他的眼里不再是那个会写诗的清纯女孩,而是一个“挡他发财的废物”。我和他聊我对幸福的理解,对家庭的幻想,对孩子和对他的期许,他冷笑说:“幸福?这年头,幸福要靠你自己去争取!”
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一个人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女儿,在没有冬天的春城,感受着刺骨的寒意。总有不详的预感环绕着我,让我无法安心的面对生活与工作。隐隐地,我知道他有问题。在药厂领导和同事面前,我无法保持自己的淡定,更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赠与我的善良、真挚以及温暖。也许,是我不成熟吧。也许,一切是我的错。
很快,他也无法接受一个这样的我夹在他和发达之间。他在昆明租了一套房安置我们母女。进入新家的第一天,我没有欣喜,没有幸福,全身没有一点温度,我看着他的脸,感觉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女儿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崭新的环境,崭新的家居给了她极大的满足。她的快乐,是我唯一的支撑。
我知道他迟早会出事。感觉到这一点,不仅因为他回家的时间少,脸色难看。即使在家,他也总是电话不断,透过他跟人通话的内容和语气,我发现形势越来越不妙。“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但不管我如何问,他拒绝回答。丢给我的只有厌烦和不屑。
慢慢地,他连家用的钱都拿不出给我。房租交不起,孩子的奶粉也停了,为了换生活费,他把自己的手表和我的金器拿去当了。我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尴尬与困顿,但,我知道不管多难,既然选择了在一起,必须跟他一起去面对。我试图跟他沟通,希望他告诉我现在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该如何往下走。我期待听到他说:没事,亲爱的,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或者,一个人总是很难看到自己犯下的错。比如,他的贪婪、偏执、逃避;又比如我的哑忍、无奈、听天由命——只有在今天,回忆的时候才显得清晰。
出事的那天,我们正为没钱买菜而发愁,一夜都没有安睡。关于未来,我们都尽量不去触碰,我知道他的脾气,也明白在他的眼睛里只有前方三米的天地。但,要命的,我并没有想过要去改变什么,更没有任何离开他的意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还是我自己心眼太死?或者,从一开始我就暗示了自己:一切是你自己选择的,你得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我怕人笑话?还是怕孩子失去一个完整的家?又或者,我根本就不敢去面对离开他以后的生活?
天还没亮的时候,一阵砸门声惊醒了女儿。她吓得哇哇哭。
门开了,一群黑衣男子冲了进来。为首的一把就抓住了孩子她爸的衣领,我听到他凶狠狠的说:“你躲,躲到哪里去啊?!你说,这钱怎么办?说!”
我抱住女儿,绝望的情绪达到顶点,但只能尽量保持住表面的平静。他们总共有七个人,从为首的那个人的嘴里,我知道孩子的爸欠了他们一笔钱,已经几个月了。最关键的一点是,因为他假借行贿官员之名,从公司挪用了近二十万。也因为这样,药厂早在一个月前公报申明将他从董事会开除。
我望向他,眼神从愤怒到无助,最后变成无望的凄凉。
他一贯油滑,即使在那样的处境下,也不改本色。“大哥,你放心吧!没这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们是欲加之罪,其实我是有新的发展!你放心,你的钱,我今天就给你搞定。这样吧,我先出去帮你筹钱,很快就回来!”
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米缸里仅有的一点大米。
“你去吧,反正你老婆孩子都在这里,相信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招!”
老大的这句话,其实也是我当时心下认为的真理。我相信他不会舍下我和孩子,我相信不管他为人处事怎样,对我和孩子的爱是真诚的。
他走了,什么也没带,抱了一下女儿,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中午的时候,我煮了一点白粥,在十四只眼睛的注视下,假装冷静地喂女儿吃下。我没吃,胃里什么都有,不需要食物。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老大开始不耐烦了,他拨了孩子她爸的电话——关机!“你老公不是跑了吧?你说,怎么办?”他对我凶起来。
我紧张到几乎窒息,一次又一次的重拨他的号码,一次比一次临近心死。嘴上却固执地说:“不会的,他可能电话没电了。不可能的,他不会丢下我们!”
他们开始轮番对我和女儿说恐吓的话,我抱着孩子,泪如雨下。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哭得最动容的一次。也许,对于女人来说,最大的悲剧莫过于遇人不淑,所托非人吧?一半基于此,另一半的泪却还是在为他而流,一直以来,我从来都没有干涉过他从事的任何事情,不单是因为要信任,更多的是我自认为两人相处,给对方空间是必要的尊重。但,这样的尊重,其实也是冷漠的一种吧?我说是共同面对。我和孩子又支撑了什么?在他的肥皂泡里,我是水,还是泡沫?在人生中,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跨过的坎,当一个人只能选择逃避,相信也是因为无路可走。
我打电话回家,想跟父母说我的情况。母亲在电话里说:“你把自己的进京指标浪费了,家里垫的这两万多,你今年要赚回来啊!”我强笑着说,好。好。好。挂了电话。
这个时候,不能指望任何人,更不能让任何人看我笑话。
天黑了,他的电话一直不通,人也没回。女儿的哭声一阵一阵的揪着我的心,我的承受力被拉扯到极限。老大看着我起身忙碌,把中午的粥热了,哄女儿吃。他跟到我身后,沉默了很久。这个举动,让我感觉他是个内心很善良的人,回头对他微笑了一下。
“你真是个好女人,如果是我,肯定不会丢下你。但,我们这帮兄弟也是帮人办事,今天必须有个交代。我很想帮你,你说,怎么办比较好?”
我坦白的跟他说,自己真的没有钱,在昆明认识的人也不多,更不能开口找家里要。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真的不知道如何处理。“你有什么建议吗?”我问。
“这样吧,我刚才看了一下,你家里的这些家具和电器是不是你们自己的?如果是,我今天晚上就拉走,也当我交个差!”
我点头说是。老大沉思了很久。看着我,不再说话。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叫来了车,在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声里,家里被搬得只剩一张床。我没有再哭,眼前一片漆黑,泪水毫无价值。“给你”老大从他钱包里拿出了两百块,“我看你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等会我们走了,你下去找点吃的。这个男人不靠谱,你得给自己打算了!”
我不肯接他的钱,他笑了笑,把钱塞到了我女儿的怀里。“比你惨的,我都见过。但你是我见到的最冷静的一个。好好生活吧!”
在空荡的家里住了一夜,那是我至今为止经历的第一个长夜。虽然此后,一个人带着女儿还遭遇过更为惊恐的夜晚,但那一夜,当我独自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刚刚承受的一切。我的眼里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是的,孩子她爸说得对幸福要靠自己去争取。老大的话也对,不论明天还要经历什么,最重要要保持住自己的冷静。即使不能期待明天有多美好,至少应该保证自己用最美好的心态去面对和处理一切。没有什么是不可舍弃的,也没有谁理所应当地要对你好,人生的路,你只能靠自己去走!也只有靠自己走好,才能赢得尊重与支持。
现在,当我回忆起人生中的这一段,感慨人事无常。却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当年的他,也就没有现在的我。那是我第一次面对崩溃的自己,也是第一次从自己的废墟中站起!没有谁能独自决定自己的命运,让所有错过的过去,让我自己笑对更美好的将来!
2012.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