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性向社会性的蜕变
——读杨克《人民》
宫白云
在世人眼里,人民就是平民百姓,它呈现的多是褒义的意义。而杨克的《人民》完全与人们耳熟能详的“人民”大相径庭,在《人民》如此庄重的题目下,完全摒弃了“人民”这个大词的崇高性,反其道而行之,精心地选择了27种角色建构了他笔下的人民,成功地将形而上转换为形而下,让他笔下的人民成为具体可感的活生生的一个个个体。这些个体形形色色,卑微低下,贱如蝼蚁,我们甚至可以看到他们隐藏的表情。而这些表情的背后是巨大的荒凉与悲哀。鲁迅说:“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杨克在这首诗中无疑承担了现代社会中“真正的勇士”的角色,毫不留情地把社会的阴暗与人性的丑陋袒露出来,这样的袒露附着于痛苦之上,其求真的意志,是对当下诗写的虚伪与苍白沉重的打击。
与其说这首诗是关于人民的另类描述,不如说它是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或抨击。当然,在这方面我们得与自己的认知较量。事实上这首诗批判的意义正是诗人去做的事。个体呈现是社会性的反映——变味的人民其实是变味的社会。真实世相的后面是对真正意义的人民痛苦的寻找,诗人没有回避这种寻找,而寻找不是目的,目的是反思产生这些劣根性的本源,呼唤纯粹正直的民心。从中可以体悟到诗人的痛心疾首与悲愤还有其良苦意图。在艺术手法上完全写实的原始风格,让这些潜藏在诗句背后的东西不经意地发散,思想之水自然流淌,其强大的浸透性体现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日常化现场后,生发出的责任感以及忧患意识和悲悯心怀,这是这首诗最成功的体现。让我们一起走入他的诗《人民》:
那些讨薪的民工。那些从大平煤窑里伸出的
148双残损的手掌。
卖血染上艾滋的李爱叶。
黄土高坡放羊的光棍。
沾着口水数钱的长舌妇。
发廊妹,不合法的性工作者。
跟城管打游击战的小贩。
需要桑拿的
小老板。
起首的第一节十分的奇特,这社会最下层的八种角色的铺排,直接拆解了抽象的“人民”,暴风般进入了形而下中,从“那些讨薪的民工。那些从大平煤窑里伸出的/148双残损的手掌”具体到一个名字“卖血染上艾滋的李爱叶”,而这种具体的真实,同情的背后带来的是良知的拷问和社会深深的负罪之感。接下来的“放羊的光棍”、“长舌妇”、“发廊妹,不合法的性工作者”、“打游击战的小贩”、“需要桑拿的/小老板。”是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另一类“人民”剪影。而每一角色的背后都是辛酸的故事或扭曲的影子,面对这样的一群“人民”感到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寒意和沉痛,进而生发出悲愤之心。而接下来第二节的进一步铺排更加延伸了这种悲愤:
那些骑自行车的上班族。
无所事事的溜达者。
那些酒吧里的浪荡子。边喝茶
边逗鸟的老翁。
让人一头雾水的学者。
那臭烘烘的酒鬼、赌徒、挑夫
推销员、庄稼汉、教师、士兵
公子哥儿、乞丐、医生、秘书(以及小蜜)
单位里头的丑角或
配角。
相对于第一节的8种“人民”,这17种“人民”在“温饱”上略胜于他们,但他们的颓废、凡俗与肮脏更让人怜悯与鄙视。诗人把这些人物聚在一起,不是肤浅的罗列。我们满世界地寻找,却到处是世间丢来的垃圾,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地方存在着纯净?这是诗人让我们陷入的联想与思考。借此产生的艺术效果水到渠成。
从长安街到广州大道
这个冬天我从未遇到过“人民”
只看见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
每天坐在公共汽车上
互相取暖。
就像肮脏的零钱
使用的人,皱着眉头,把他们递给了,社会
这一节是全诗的高潮,特别这句:这个冬天我从未遇到过“人民”。读之有一种深渊般的痛楚。这种感受折射更多的是语言之外的东西,它击出的音节非但是一种绝望,更是一种无情的鞭笞。它敲响的是这个社会已失去“人民”的警钟。至于“只看见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每天坐在公共汽车上/互相取暖。”是这首诗最有人情味的语言但同时也是一种无望。诗人的高明也正在于此,表面的温情暗藏杀机。诗人写到这里并没有戛然而止,而是继续穷追不舍,用一个相当日常化底层化的场景达到反省的目的,“就像肮脏的零钱/使用的人,皱着眉头,把他们递给了,社会”。这样的结果是无尽的恶性循环,产生的必将是社会这部庞大机器的彻底蜕变。正是如此深蕴的主题造就了这首诗经久不衰的品质。
201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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