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宗小白 于 2016-9-30 15:25 编辑
早晨的悲伤
文/李敢
我有一个早晨的悲伤。悲伤在早晨像晨光一样明亮
我的电话铃音在悲伤中一声声喊叫
一个悲伤的灰影人在帮我接听电话
他不知道,怎么接听一个悲伤的电话,电话就断了
晨光中,灰影人是无解的。他是永恒的
很多时候,我不过是在回顾一张老苍黑脸上的温和。我是严肃的
是不会哭的。闭着眼,我是肃穆的
睁开眼,我是认真的。在悲伤中,他给我端出一大碗面条
一大碗番茄煎蛋面:番茄在碗中永远悲伤着,有些微的酸和甜
一粒鸡蛋永远是被摊薄的。油当然是柔和的
盐一直是庄重的。最后进碗的手擀面条是被分行的
在悲伤中,我开始抽一支烟。他的叶子烟呛出了我眼中的泪水
我望到了夏日窗外,早晨金灿灿的太阳光亮。这个时候
我渴望听到一群麻雀在草屋顶鸣叫
或者是一个孩子,在楼下的水泥地皮大声哭闹
如果一个人被收存在细瘦的悲哀中,他是不会去死的。我准备一直悲伤下去
一个小孩儿的悲哀从来都不是巨大的。我曾赤脚去了很多地方
沟边。田坎。老河湾。麻柳树上。旧时光在归家路上
我举着纸风车,准备去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但是他一直阻挡着我的离开
在早晨半明半昧的梦境中,人们在街口举办一场丧葬仪式
白花惨淡,死者是看不见的。死者是听话的
我知道死者的眼睛无处不在
他望着我们生。他担忧着我们活。他不担心下落在夏末秋初的一场场雷暴雨
将他的一截腿骨冲荡在天光外。他知道,他是死的
2016年8月31日。
【小白读诗】:读李敢的这首《早晨的悲伤》,是在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点点细雨从窗户飘进来,几盆抗不过夏天曝晒的多肉,茎杆上一直生着黑腐病。秋,越来越凉了。我想起小引的一篇散文《天色阴沉,就是赞美》,似懂非懂的标题,当时并没有沉下心去体味。在这样阴沉的下午,带着一颗下沉的心,我点开了李敢这首《早晨的悲伤》。
李敢的诗,细读的不多,虽然很多诗友转发,他也在群里常贴。洋洋洒洒的,印象深刻的还是那首《本相》,那倒是首短的。他的诗里,常有对乡村生活的描述,细节真实而又鬼魅,充满“巫气”。这首《早晨的悲伤》,“巫气”倒不是很浓。只是读完之后,悲伤莫可名状。
是从哪里来的悲伤呢?是阴沉的天色么?是那声悲伤的电话铃音么?是一场丧葬仪式么?倏然的,想起木心的那句话“悲观,是一种远见。”
喜欢这首诗里对“番茄煎鸡蛋面”的描述,想起我外婆出殡的场景。一大家的子侄,早晨四五点就忙忙的起床,一口大锅里满满的煮着豆浆,蒸屉上是热气腾腾的青菜包子,盘子里有炸得崩脆的油条。那是一个深秋,吹鼓手在一旁已经吹吹打打,悲凉的唢呐声中,我嫂子拿一只包子喂我三岁的侄女:“快吃,凉了不好吃。”死者长已矣!生者——我们,仍要睁开眼,在悲伤中,接过死去的亲人“端出一大碗面条。”我想象作者在亲人已殁的那些日子里下巴疯长的铁青色的胡茬,想象他吞咽那面条时,喉结悲伤的颤动。“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死去的亲人好像游子一样一去不复返。而我们能做什么?“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我们仍然要一碗一碗的吃着“番茄煎鸡蛋面”,那面里,番茄是悲伤的,鸡蛋是摊薄的,油是柔和的,盐是庄重的,面条是被分行的。味蕊比旧照片更加深刻清晰的记下了这一切,就好像普鲁斯特回忆起童年,必定要回忆起那种叫“小玛德莱娜”的蛋糕,汪曾琪一写到故乡,必然就是豆干、咸鸭蛋、马齿苋包子一样。生死事大,大不过一日三餐。李敢在这几行诗里,质朴无华,老实巴交的说着这朴素的道理。
我以为诗行可以到此戛然而止了,上述几行已经可以完成一首诗的基本构架。可是对死者绵绵的哀恸仍止不住的将作者拉扯到童年的回忆中:沟边、田坎、老河湾、麻柳树……旧时光都在归家路上。我不再是被叶子烟呛出泪水的中年人,我又变回一个赤脚奔跑的孩子,“举着纸风车,准备去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但是,有人“一直阻挡着我的离开”。日本电影《我和母亲》中有一句经典的台词:“母亲将我和死神远远隔开。”故去的亲人,像一座大山,为我们阻隔着死神。在诗的后半部分,作者有意模糊了生死的界限。死者并未离去,他仍望着我们生,担忧着我们,“白花惨淡,死者是看不见的”,但死者的眼睛却又无处不在,哪怕是“一场场雷暴雨将他的一截腿骨冲荡在天光外”。人们为一个人的死亡感到悲伤,因为死亡意味着对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将无法再去经历感受,将会对一切失去感知,活着的时候发生的一切将会归化为零。但李敢却说“死者忘记他已死去”,这种陡峭的说法,写得痛彻,使人忘记了语言的技巧——这其实是生者忘记了死者已死去。诗的后半部分,朴素的情感,超自然的表述,直抵人心。
人生没有目的,只有过程,所谓的终极目的是虚无的。这样说来,我们一直都在”早晨半明半昧的梦境中”,而过往的人们在街口,在楼下的水泥地皮上,在我们随时随地不经意的地方,举办一场又一场场丧葬仪式。人生如梦,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李敢的诗,少有克制,任意挥洒,撒豆成兵。《早晨的悲伤》离合奇正,超自然的表述,呈现转换变化之妙。不迫不露、句意平远。于文字的背面,有力透纸背的深刻,非是刻意为之,而是作者对这世间有着深深的悲悯。
2016.9.29
李敢,1966年一月生于四川灌县崇义乡吴塘村。植树。分行。
宗小白,女,本名凌芝,1977年生人,现居江苏润州。喜木石、喜阅读,喜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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