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话语每谈及沉默之处转而断裂往往给冗长的时空留余回音,由此,“说”成为不可替代的前缀,人要说出话来,吐露词骨,串联成言,以文明体系下共同把持的空旷场域来传言达意。在这个封死的范畴以外,面对我们远未能求索到的“不可言说之物”维特根斯坦的“沉默之抉择”倒是更为精准地触碰到了诗意纤敏的脉络,它们纷纷流坠,或湍急,或迂回在文字的铰链之间,拆分语结,在舒朗无惑处勾勒出声带幽闭却反转成锥刺的啼啸。
裂口于何处找到了知音?诗人面对的问题好像也在这种朦朦胧胧的不言中抵达了共振。你摔坏杯盏我的耳膜触摸到了事物爆裂开的肌体,他人却获得了巫魅一样的诡谲暗示。词句的多义性,更遑论诗言?
裂口要敢于说出来不惧怕砍断诗歌完整美丽的腰身。首先是裂缝,诗人相信它自此萌生了绿意,更重要的是,气息冲破了刻板的诗歌链,在每一个段落里循环而没有显露出突兀狰狞的面孔。裂缝的豁大可能藏有另一个幽闭的王国,我们在豁口百现的诗行间跳跃,猜测那不可预知却又即将到来的变故。我们被调动所有的感官因裂口的流泻而不至于幽禁在顽固的诗茧里。
“河马从水面升起,/我们希望它继续升起,一遍两遍,/直到确认它在那里/和它那酣睡的音乐/冬天,它那宽阔的背/需要爱抚,需要拨弄/或者,河马应该在栏杆里升起,/
象真理。/当河马升起,我们希望它继续升起,/不去看它身下那片湿漉漉的阴影/我们知道,那是它刚刚离开/水的教堂,墙壁上还有它的/翅膀的影子——啊!河马/至少在水面上梳理,把它的/石头皱纹和水的皱纹/加以区分是必要的/它那黑夜的颜色和水的玻璃颜色/然而此刻河马在哪里/和它那水下的长长的祈祷/啊,至少河马应该像房子一样升起/像它自己裹在云彩里的家,/因为在那里另一些夏天的河马,/正在雨一般飘临,又几乎不曾落地/在那里我们消失,而它们喝彩/一切都恰如其分/而世界的巨大的肉体的质问/已归于沉寂”(吕德安《河马》)
吕德安的诗歌里反复提到的河马被描述为那种接近真理的事物,河马越出了动物概念的基本范畴,在扭曲变形中开辟新的地域,它与真理的距离位于升起的水面,也位于酣睡的音乐,抑或于栏杆之间,“至少应该像房子一样升起/像它自己裹在云彩里的家”,河马置换出一切,它囊括了万物的特征,已经上升到了形而上的精神高度,河马仿佛替代了真理却又未必等同于真理。卡尔·波普尔说的:“谁也不是真理的绝对拥有者,我们只能通过知识寻求解放,知识只是无限接近真理,但不是真理本身。”类似于拉康对欲望之幻想的诠释:“欲望的客体必须永远无法达成”,人对欲望保有的距离产生了许多“自我牺牲的时刻”(拉康言),产生的是人性中的真诚,怜悯,与理性。诗人对真理的保有距离使得原本具象的河马多次出现又重新复归在缤纷幻想的裂口,他没有说尽诗,愈来愈抽象的河马因此未能给我们捕获真理,却恰如其分地传达了它:裂口的诗意。诗人由此拒绝陷入逻辑的循环假象中:佯装成一位哲学家用河马这个理性工具朝眼前颤抖的星球发问,并作出乏味的解读。
一再说出裂口,好像梭罗那些“永不衰老的事件”——就像林中漫步,晒太阳之于人的健康一样意义久远。诗歌在不被他人注意的对话里常呈现短暂的沉默:
“我‘依依呀呀,依依呀呀’/近似鸟语,喊出的是她的疼痛/我知道,其实她很疼痛/但没有说出来”(张远伦《黑头帕》节选)
短暂的“未说出”戛然而止,沉默并没有随之销声匿迹,诗人紧接着写道:
“很明显,黑帕是这个村庄的吉祥/也是我的噩运/它是紧促而孤绝的/长不足一米,宽不足一尺”
黑头帕吉祥与噩运之间的分裂造成了村庄与“我”殊途同归的命运,诗人是隐忍的,也十分克制内在孤绝的心境用冷静的说话方式将情绪压入心底,他宁可喊出疼痛也不愿意说出,“喊”放弃了人与人的交流,只朝向一块支离破碎的乡土,上面扬动的不安的空气。我们大可想象出喊叫之后细长持久的回音,回音之后把事物推往更久远之地的沉默,盛大狂欢般的沉默,周围尽是疼痛的裂口。
由裂缝到裂口的推进关系正一步步将诗歌里不可捉摸的东西带离有限的话语框架,新的领域嫁接在文字之外不再接受文明的规训。裂口说出以后破坏了“言说”的有限性,说出裂口也一如绘画里出现的留白,我们明白,不留余地地疯狂占有只会充满作品反倒丧失了它的延伸性,它的接纳,它的包罗,皆需要裂口进行收放自如的呼吸。它言说沉默,并由沉默探幽而入展开更深沉的爆破,词语受到了惊吓,我们听到它们正发出具有穿透性的声音来,这些与诗人持平的自然生灵,此刻站在我们的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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