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乐冰 于 2012-8-13 19:49 编辑
第一次给父亲洗脚
文/小人鱼在天堂
父亲怕洗脚,就像小孩子怕洗脸一样,顽固得过分。
一听说我要给他洗脚,父亲马上表示抗议:“我不洗,我不洗,脚又不脏,哪能天天洗。”我要给他脱鞋子,他赶紧把双脚挪到我够不着的地方。
我坐在小板凳上,生了气:“你要不洗脚,我明天不来看你了。后天也不来。”
“那,那就洗吧。歪好洗洗就成,别太麻烦。”看看我生气了,父亲居然屈服了。我轻轻笑了,唉,这个老顽童啊!
帮他脱下鞋子,又脱下袜子,父亲的脚呈现在我面前,我有些惊呆了——这是怎样一双饱经风霜的脚呢?四十二码的脚上青筋突出,一双脚板硬得简直像两块大石头,摸着都硌手。母亲常说父亲的两只脚板大得像船。如今这两只船成了旧船,被风雨霜雪 侵蚀得已经面目全非,泊在水盆里,像是被岁月搁浅在浅水湾处,静静地,不再远航。
心里有些酸楚,这是我第一次给父亲洗脚——一双七十七岁老人的脚。
假如不是父亲遭遇了车祸,我想我是不会有机会给他洗脚的。
父亲骑三轮车到集市卖菜回来,碰到了一个小昌河车。他是靠右走的,小昌河超车时往右靠得太紧,挂住了父亲的车子,一下子把父亲挤到了右边的排水沟里。里面天旱没水,可有树枝子,树枝子竟然把父亲的胳膊和背部扎伤了——好在是皮外伤,没伤着关键部位,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我轻轻往父亲的脚背上撩水——他的脚背是鼓起来的,凸起的部分倒像周作人散文里面乌蓬船的形状。我抚摸着这双脚,想象它这一生跋山涉水,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惊涛骇浪里他的双脚钉子一样牢牢钉在船上,努力摇橹,奋勇前行,我们一家人才得以圆满走到今天。
——他去东坡出河工,扛泥包,挖河堤,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他卖劳动布裤子,拉着架子车独自走了几百里地;他卖西瓜,卖酱油醋,走村串巷;他伺弄几十亩自留地和承包地,这双脚将几块黑土地踩来踩去,时间长了,他把自己也变成一棵庄稼,天天在那几块地里和他的庄稼兄弟呆在一起。
为了养活我和哥哥、姐姐,父亲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我们。
我慢慢地洗,轻轻地揉。那些脚趾头一根一根变了形,被大风大浪冲刷过后,像形状不规则的鹅卵石。我想象它年轻的模样,一根根圆鼓鼓的,那般富有弹性,饱满,健壮,泛着生命的生机与活力。
如果我老了,脚指头也是这样的吗?我抬眼望了望父亲,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
自从出了车祸后,他一直被我们强制呆在床上,输液,观察,吃药,睡觉,循环往复。这一切折磨得他没了脾气。初始像一头不听驯服的狮子,关在笼子特别暴躁。天天吵着要出院,说自己什么事也没有,说家里的庄稼离不开他,几亩西瓜离不开他。
我们却不能轻易让他出院——七十七岁的老人翻进了沟里,脑子,神经,或者有暗伤潜伏?
我家姊妹多,哥哥姐姐轮番护理。我最小,责任最轻,下班之余偶然看看他,给他在馆子里买些平常很少吃的好饭菜。可是,他一听到饭菜价就摇头,就嫌贵,嘴里罗嗦个不停。烦得我受不了,只好骗他,把饭菜价自己先打了半折再告诉他。用母亲的话讲,他是天生的“穷命”,这不,偶然给他洗一次脚,还得好说歹说。
这是个不会享福的人。
父亲是一个整天忙得陀螺子一样转个不停的人。地里家里奔来跑去,薅草,浇水,施肥,上粪,喂牛,养羊,种菜,卖菜。人家家里的爷儿们大夏天儿的都在树荫儿里品着香茶,聊着闲天,享受绿荫,吸着香烟,一年四季过得滋滋润润的,偏偏他不是在地里上化肥,拔草,松土,就是去集市上卖菜,老是满身是土,衣服破旧,那形象像生活在旧社会里的农民一样。
我轻轻地给父亲洗脚,从脚面到脚底,从脚趾到脚跟。我的手一寸一寸抚摸过他的脚,像抚摸他凹凸不平的一生。
父亲老了!现在,他已经是孩子们的老爷爷了!你看他老成什么样儿了,头发已渗出根根银白,牙齿已脱落了好几颗,脸上皱纹坎坷不平,整个脸孔活像中国几千年老农民的生动标本;还有他的背,原本青松一样健壮挺拔,现在已有些弯了。
全家就数他最瘦,全身上下一副骨头架,什么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像挂在衣架上,瘦骨伶仃的。唉!父亲,咱们村和你一样大的老人谁和你一样啊?人家腰都胖得那么圆滚滚地粗,脸都吃得盆儿那么大,肚子也挺得那么鼓鼓的怀了几月的身孕一样,看人家都吃得多么福态啊!胖得真叫人欢喜!可是为什么你却那么瘦呢?怎么着你也得吃胖些啊,养养膘儿,让你的孩子们看着心里也好受些嘛,但烦你少干点儿活,多割几斤肉吃吃,没事儿时也每天坚持喝点儿孩子们给你买的营养品,别老是忘了,或老是让你的孙子孙女替你胖了,那你也不至于瘦得像“饿死鬼”托成的,令人心疼不已啊!
洗着洗着,内心的潮水仿佛漫过父亲的一生,我突然感到鼻酸。一滴泪悄悄掉了下来。我借着转身拿毛巾的机会,赶紧拭干了脸上的泪珠。
帮他擦干净了脚,套上拖鞋,倒掉了洗脚水。我对父亲笑笑:“爸,怎样?洗完是不是很舒服?”
父亲也笑笑:“干嘛这么麻烦?以后我自己洗,可别再麻烦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和沙哑,大不同于往常,我听出来了。
2012/8/13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