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家园(组诗)
文/哈金
《人民文学》,2016年6月期
困境
你别老提自己的损失
是的,你失去了那么多:
家园、工作、亲人、国籍
你飘落到另一片土地
那里一切都陌生
你必须重新开始
有时你像学语的孩子
有时你像惊恐的老人
乱了心绪,找不到自己
多年来你生活得
从迷失到迷失到迷失
完全被困难包围
然而,哪个有意义的生命
不是出自困境?
不是由困难构成?
别再说自己的苦难了
苦难从不平等——
比起那些芸芸草民
你还是应该庆幸
因为你有机会重新做人
灾难
是啊,你骨子里清楚
灾难又要降临了
这回它会呈现什么面目?
你见过死亡和病魔
也有过家破人散的恐惧
一回又一回你都接近崩溃
呻吟说“我完蛋了!”
但你还是爬了起来
重新出发上路
虽然你必须转弯
必须越过新的山谷
必须学会另一种蹒跚
现在灾难又要来了
但你不再战栗
你已经熟悉它的规律:
狰狞的面具下藏着
各种鬼神,包括机遇
流亡的选择
虽然你已经接近中年
但你仍要将自己连根拔起
去远方重新开始
你迟迟没动身
还拿不准在哪里扎根
你常说希望能像那位艺术家
买下一个遥远的荒岛
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地生活
养鸡,种菜,做木工
把果树和竹子栽满山坡
那小岛上四季如春
只听得见潮汐和鸟语
安静美丽得快让人窒息
可是别忘了他最终选择自杀
甚至对妻子也下了毒手
因为他觉得实在无路可走
完全被疯狂和恐惧压垮
一开始他就应该明白
选择了流亡
就不会再有自己的土地
——他心里将涌起
不断出发的欲望
他的家园只能在路上
你别梦想在哪儿扎根
一旦启程
你就得活得像只船
就得接受漂泊的命运——
从港湾到港湾,到港湾……
一位55 岁的画家去美国
明天你就要离开
你心爱的上海
去远方寻找另一种生活
“也许是另一种死亡”
这些天你常笑着说
你已经死过好几回
不要仍把死亡当作心事
无论那边的生活多么艰难
你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就会有奇迹
是啊,你不懂英语
也没有从头打拼的力气
但你有坚毅和画笔
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
你要和过去一样
生活得执著而又精致
还要戒酒,少熬夜
你要牢记自己存在的意义:
不管流落到哪里
你的足迹都将成为路碑
双向街
友情是一条双向街
来来往往才红火
你如果老是闭门谢客
或久居他乡
再深厚的友谊都会淡薄
鲜明的记忆终将模糊
爱情也是双向街
没有人会永远一头热
别再说爱是默默的奉献
是永不割舍
假如没有温暖和欢乐
再热的心也会冷缩
亲情更是双向街
不要以为血脉相同
就能保证孝敬和爱心
你付出多少
决定了对你怎样感恩
你要用关爱来培育亲情
选择故乡
奇怪啊,你这么容易
就找到了故乡
而且是在我寄身的地方
你选择扎根
不再跟我流浪
你长大了
也许知道我已经接近
旅途的终点
从此可能在原地打转
我曾以为你会像我一样
扬起风帆
驶向另一片海洋
现在你有了永久的港湾
不再需要远航
真没想到,无根的我
却成为你的根
也许这就是命运:
这一代人历经艰辛
只为下一代人
提供能量,改善环境
其实,每一个故乡
都曾经是前人的异乡
记得一位哲人说过:
有福的人不用到处闯荡
去为后辈开疆辟壤
他们生死在同一个地方
不需要故事
也不会有损伤
想家
这阵阵落叶容易让人消沉
但你习惯了深秋的情景
树木明春还会吐绿
现在你不必黯然伤神
然而想家却是深深的心病
虽然你早已不知道家在哪里
家是另一种存在
失去了就不再回来
只留下隐隐作痛的记忆
如今你心中常常涌现不同的家
它们都在你不曾去过的地方
醒醒吧,其实你的怀新
与恋旧仅仅是遐想
怎样摆脱客居的窘境
孤独
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孤独
灵魂更热爱古远的来宾
但他们只在你独处时才肯光临
别再说孤独多难忍受
无论你在哪里,岛屿或远村
都不会缺少神灵般的朋友
只要你不走出家门
你不知道我多么讨厌交际
一桌桌丰盛的酒席
一场场派对——让人欢喜
却缩不短众人间的距离
热闹使你听不见悠远的话语
还让你乱认兄弟姐妹
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孤独
墓园
我观赏过那座墓园的美丽
那里有披满阳光的山坡
还有北大西洋的绿水
抚摸着石阶和草地
弯曲的小径旁石碑簇立
周末墨西哥园工在修剪花卉
处处安静明亮,井然有序
我明白你俩为啥要去那里安息
还替国内的家人在那儿买了墓地
你们知道自己身后将去哪里
也就收敛了漂泊的心事
生活也跟着安定下来
其实,墓园是另一类村庄或城市
人们身后可以去那里定居
我真羡慕你俩清楚自己的归宿
而我却拿不准将去哪里
也不曾眷恋任何土地
即使死后,也许还要迁徙
纸
你要珍惜面前的白纸
在上面写下擦不掉的字句
如果你幸运,它们会
滋育常青的故事
也会融入你立身的底气
这张纸是卑微的开始
可是没有诋毁,没有权力
能撼动上面的黑字
你的声音和久远的消息
将从这里慢慢飞起
你要把全部力气
都给与面前的好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