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得无明、疼痛得无觉、酣畅得无言。
这是读沪上敦腾《罗生门》后的“三无”。
当然不止一遍;当然不止《罗生门》,还有包含“罗生门”在内的发表于《空巷子》2012年第四期的《夜殇》系列。后来就随手记下一点感受,微信发给敦腾兄。他一笑,说诗作乃“一夜写就。解决了内心的一个标点”,我一笑,没有也无须指明那个标点。忽忽月余,他忽然发令要我“成篇”,且告诫“勿偷懒”。我仍然掩口葫芦而笑。但心里想,得空还是成它一次也不坏。于是就接着勾连前后,以读评之语出之。但愿敦腾仁兄门牙坚固哈。
读沪上敦腾的代表作《罗生门》,让我进一步获得一种体认,而这种体认也许不该说出来——正如题目中所选择的那个具有特定意指的“隐者语”一样,诗人虽有发声但未必期待意会之上的彻底勘破——那就是,诗人敦腾其人有着混合夹杂的魏晋风,其诗则是词旨渊永的隐者语。
如此好像也是隐语吧。好,这其实是可以用另一个更惊骇世俗的命名来冠之的,叫做“白眼与颓废”。当然,这个“白眼”是仰借于鲁迅先生的“白眼看鸡虫”;这个“颓废”,当然也转借了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比较文学教授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的撮要。在卡林内斯库看来,“颓废”是现代性的面孔之一,而现代性中融涵着具有审美现代性的社会学意义。这些“颓废”面孔,建立起了自己的价值标准:反叛、无政府、天启主义、自我流放等等。这种价值标准取向,极容易让人想起魏晋之际的正始之音、竹林七贤、“三玄”之辩、挥麈玄言。那些嗑药、纵酒,躲进修篁、抚琴长啸、裸裎袒裼的一群。世易时移,从现代性到魏晋风,具体到一个诗人,当然只可能是从中取其所认同的某种成分,陶冶涵养,以成一己情志风神。
因此,本文中的“白眼”所对,已经不唯“鸡虫”,乃至天下纷纷;本文中的“颓废”也绝非一般意义的意志消沉精神萎靡,而是一种有着绝世反骨的放达任才,一种逆向取道的反调兴风,一种与世无争与世无缘的不合作不赞誉不昧心,一种风流闲雅的不求糊涂亦不作危言。或者,卡林内斯库的看法仍然是振聋发聩的:颓废的本性复杂而矛盾,充满理智挑战性,无论从历史上还是美学上看,都必须以客观的态度去关注其细致微妙的本质。更进一步,《现代性的五副面孔》援引的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卡斯特里斯的判断更有启发性——颓废主义是对自我存在的深刻的危机意识,它不同于以往的面对外部世界真实的现实主义,但却是关于内心的另一种现实主义。通过这种对于内心世界危机的关注,艺术家们建立起了对现实世界的疏离关系。正是在对现实虚空、矛盾、痛苦、忧郁等可憎面孔的审美性回应中,颓废派似乎获得了一些类似先锋派的意义。
这就牵涉到一个虽然虚但足够大的问题——关于时代本质的判断。那当然是瞎子摸象——站位不同,触摸的结果当然不同。“敦腾”前边冠之以的那个“沪上”,在这个社会学问题的推敲上,以地理与地缘的本义,有着决定性的作用。我的意思是,上海这个在中国乃至亚洲都举足轻重甚至引领时代潮流的诸多“中心”集结地,沪上敦腾几乎是本能地嗅到后现代的气息和气场,经济的、物质的、文化的、审美的,当然最后或者最初也是诗歌的。诗作永远是时代的产物。何况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李金发戴望舒到四十年代以九叶派诗人为代表的现代派诗风无不浮荡过海隅沪上。
后现代,似乎早已在大陆的文化圈谈得成了余屑飞沫。可是,真正的后现代或者现代后,在大陆还是一个进行式和将来式的未落地的那只靴子——除了少数几个居于发展先列的城市。这不是说后现代的社会属性以及文化思想必须和经济同步共进,但,感同身受且浸润日久,和仅限于知性的敏锐笼统地概念之完全不是一个系统。一旦现代派诗学成了一个成熟诗人的内在圭臬,其诗作必然地呈现现代派的艺术特征:重主观表现、重艺术想象、重形式创新。根据袁可嘉先生研究,英国文学评论家戴维·洛奇(David Lodge)曾经归纳后现代主义写作原则为:1、矛盾,即前一句推翻后一句;2、排列,即把几种可能性排列在一起以显示生活和故事的荒诞;3、不连贯性,即打断行文的连贯性;4、随意性,即赋予读者受众的阅读主权;5、比喻的极度引申;6、虚构与事实的结合。
窥得社会转型奥秘的敦腾,深谙时代肌理的敦腾,以诗人心目修行既久的敦腾,在这样一个“换了人间”的后现代,不能不也不得不以文字组合来一遣积郁了。真诗好诗,几乎都长着思想的筋骨与和文化的血脉。剩下的,出落后的容貌形神,则交给各自的手艺与审美了。敦腾呢,除了得风气之先和地域之便外,还有着另一重优势,他熟稔东方传统文化的精髓,遂能得心应手地将中式文化中与他心灵契合的那部分和西式泊来诗学技艺和煮而成之。换一种表达——诗人的敦腾有着士人的风神:他在诗作表现方式和构设艺术上有着纯熟的现代派范式导引,他在内心修持和意旨表达上有着稳定的哲学观定位。
《罗生门》恰是敦腾众多诗作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个经典。这首拥有七个部分的长诗,尽管在隐喻、讽喻和转喻综合运用,穿插、跳跃和交叉交互组合后呈现出极为繁复的意蕴,但如标题,“罗生门”正是其结题之义已是其解诗之钥。诗作中涉指的中日之争与民族主义之困惑、诗作发表前23年某个特定重大事件的如石投湖涟漪以及信仰、道德、勇气、民主、自由、真理的思考、追问,都在“罗生门”下纷纷而对峙、扰扰而搁置。从不主动投稿但不拒绝示人的诗人敦腾,以《罗生门》以及《夜殇》暴露了他从容衫履卷涌的魏晋风,尽管,他操持着一套借助诗家的隐者语。在他以另一种“颓废”周游于市井之间的时候,胸襟中其来有自的某种宏大关怀,还是从他刻意的“白眼”中,折射出热泪欲零的炽热。
读《罗生门》,不由得走神,当然是回望魏晋反刍“世说”的走神。想起正始之音、竹林七贤、“三玄”之辩、挥麈玄言。那些嗑药、纵酒,躲进修篁、抚琴长啸、裸裎袒裼的一群……不仅敦腾,甚至“风同仁”中的某些近似者。魏晋远矣,但服药换做喝大酒、谈玄变作写风辞,其意亦深。遂慨叹之:
此风何风?
遥遥自天际,环五湖而带四海;簌簌过人间,抚草木而掠沟渠。
此何谓也?
风乃渐变之风,未及七贤之出格,已得诛心之荼毒。
正如其心,不古不今宜古宜今之尴尬,哀伤而不幽怨,盖知其既不可挽亦不可道;斜视而少青眼,盖悟知会不过三五青蓝唯在仙山。
敦固真也,居仁而悲悯,掩怀而隐伤;腾亦真也,心翔而神游,隐喻而托言。
附件:沪上敦腾之《罗生门》
罗生门
一
敬仰唐朝的民族,自身值得钦佩
在京都古城,留下宫殿和玄疑
茶艺精湛,手势嶙峋。白鹭之爪拔响青天的古筝
樱花开启瓶盖,叙唠酒精的别名
一滴墨汁在清水中盛开
移开玻璃杯。驿站迎来迟归的黄昏
那是先人遗留的水墨画
那是黎明叩启柴门的手指
那是缠绵悱恻的新婚之夜
那是旧时戏台,下起的伶仃雨
哦,荷花!承接过多少流年
从未更改自已的睡姿
二
我无力怀古和回顾。在羊皮卷首
歧义贯穿始终。谁敢拿生命打赌
所有的记忆不是自摆乌龙?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黄连在心。黄雀在后
游手好闲的浪人形同野鹤
对待风云烟雾釆取了中立暖昧的态度
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暮秋,为了躲雨
第一次走进红楼,革命和古董就盯上了我
赝品充滥框架;镜子脫不掉虚荣
空调房太干燥。鹦鹉迷恋鸟笼
为数不多的几个同病相怜者,在罗圈饮交杯酒
三
科学与写意对峙。重构与解构
蹂躏立体主义的苹果
头颅是最初的色情物
一切历史都是性史。人类将豹子赶进自已的喉咙
那里是荒原,兵家设置的八卦阵
西西福斯终生搬动的精疲力竭的石头
从骨节的断裂处飙出的骊歌
撕碎它,乌云!留下香水
捣毁它,城池!留足活口
一朵外省的云终于在大西洋上空形成雨
闪电的根须,在瞬息间拚接
达芬奇那颗透视人体结构的橄榄树
四
我来了。我看见。我盲目
我看见许多纽扣征服了肉体
而体內的豹子,闭门不出
大道无形。依稀可见隐士奔走在绸缎之上
举着白旗。火焰之外,满街的红线和黄线重叠
火焰之内,燃烧着刚看完电影的半吊子
白衣乞丐抓住我的手臂,眼神清澈:
先生,请问终极是什么?
我指指人群,说哪一天他们自觉地将影子和瓶子分开
哪一天便是救赎日。他邀请我去凯宾斯基洒店大堂
喝咖啡,看指纹。一场服装秀之后
大雪临门,覆盖了来路和一座城市熟悉的背影
五
三瓦日光灯撑向珊瑚石瓶,唐宋山水画立刻显影
黑暗中意外的收获,自然和人功的双重赐予
小资和洁癖的完美倾力。并不能安抚一颗朴素的心
婚礼套着葬礼,五十而知天命
但不知那一只手推开溺水者最后的房门
清除一切杂物,用环保涂料粉刷墙壁
新沙发上坐着一位似曾相识的故人
拷问开始。豹子从体内窜出
那一天你是否进入阿房宫?偷窥或者行窃?
道德和品质无关真相。说出全部的恐惧
说出并忏悔。可免下地狱
说吧,局中人;说吧,局中局
六
反正噩梦会纠缠一生。隐瞒是钻戒不是热吻
“房子会粉碎而书籍会焚烧
它们安心于一个心灵的庇护所”
在时间的长廊上溜冰,溜狗
而那难以启齿的谎言与动机始终不会说出
仿佛一把盐掉进河里,踪迹全无
谁曾料想它会成为水中最初消失的物种
上善若水。古书上说。谁都想把白玉搂抱怀中
驱邪避祸。保持苹果表面的红润光泽
而背后的煎熬、憣然的悔意胎死腹中
寒冷于寒冷中叠加。歧义在歧义中求证
于是孤独在探险中频繁走神,变脸
七
咖啡和茶叶分属于两个集团。两种最初的习惯
我还是将杯子还给茶叶
让墨汁滴于水中
伸展。盛开。
化作荷花,蝌蚪,绝迹的鱼种
鹦鹉的红嘴啄立于柴门。偶拾灰烬中重生的菠菜
让蚊虫叮咬,让痒回归皮肤
交出混浊。把明亮归还给镜子,把体温还给流水
当阳光把巨大的阴影强加给高塔下的空地
阴影里吃草的牛和悄然绽放的罂粟花格外耀眼
那是不可知的力量卷土重来
那是最终的风景,血液的再次分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