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的俯瞰,孤绝的语言 ——读《北野自选集•诗歌》
◆宫白云
《北野自选集•诗歌》是诗人北野即将出版的一本诗集,收录了诗人2009-2012之间的大部分诗歌。通读下来后,毫不掩饰地说,我被他诗歌中变幻莫测的修辞、复杂多维的效果、神性瞬间的把握深深吸引。诗人凭借纯熟的技艺,敏捷的经验,新颖成熟的主题,以其神性的俯瞰,孤绝的语言风格让他的诗歌独树一帜。
北野曾在他的文章中写道:“人的身体是人的终极地狱。而我们的大脑始终被脆弱的智慧所占据。这让我们一直疲惫不堪并遭到高处的惩处。这同时也使我们忽略了另一部分的生命和肉体,这其中有对集体或个体心灵的俯瞰和关注;而心灵曾经是其中一片多么自然和谐的生命地理啊,她风貌古旧,惠雨天真,浮生本色,人际温馨,这其实才更适合我们诗意的栖居”。从中可以看出诗人的诗歌追求。
当今的诗坛有些诗人只顾追求诗的大众化,从而拒绝了隐喻,也拒绝了诗性,拒绝了诗的内在肌制,而北野的诗正是与这些诗歌的一个截然区分。他的诗歌隐喻性强,想象空间大,注重象征性与意象结构,无论是写物象,还是写心象,都给人一种欲说不尽的感觉。不但内在情感绵厚,对事物感受的方式也与众不同,繁复、气势、意境、象征、隐喻、妙悟、暧味、朦胧……在他的诗里都能找寻。尤其对灵魂的触摸、对情感的探索、生命的思考方面尤具个性。“我要种一片葵花,让你在黄金中逍遥,然后变成黄金/我要种一片白云,让你在梦中飞行,用翅膀触摸我头顶”(《诗歌记忆》),这是心灵的意愿在诗歌中安排真实的心意,触动的效果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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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在北野的这本诗歌“自选集”里,这种效果比比皆是,表明了诗人对驾驭诗歌的一种力量的拥有。当他持续的创造力不断地从诗歌中涌出,我们不只看到了他的《盛宴与狂欢》、《远处的风景》、还有《对立与妥协》、《虚构的深渊》。
诗人坐在《时间的尘埃》中,《若有所思》地写着《自刑者之书》、《幽灵书》、《生死书》、《与春天书》、《时光之书》、《以理书》;这些组诗里的神秘与想象,光明与黑暗、生命与死亡、疑问与追寻,每每都体现了人性存在的本质。诗人在他的诗歌中引领你感受命运的残酷与无奈。他《与虚空中一个神秘的人对谈》《一个人活着涉及的问题》,《春风吹过冻僵的大地》《这个夜晚,如果星辰代替沉思幽灵必定代替波澜》,《一年又一年》《学习狄兰•托马斯的诗歌、爱情和短命》《做一个委曲求全的人》,《在臆想之间》《有一些灵魂在云中漂浮》,《我们要怎样才能喂活一只上帝的母狮》,《传说中的豹子》《在刀尖上等待太久》,《梦见》《童年》《走在森林里》,《秋风起》《死不过是个结局》。当我们反复吟读这些诗歌的时候,那些生与死的照亮与启示如此的浓烈,我们的心,在按照他诗歌的节律跳动……
他会让“一匹马/在深夜举着前蹄拍响门环/而我将在城头迎接它们,并用我的/衣袖,捂住它们流泪的双眼”(《驿卒》);让“麻雀站在天空里,用脚爪抓住一缕闪电/它的脚下是田野,田野里已经没有了谷垛和场院”(《闪电》);他追问“把魔鬼都能背回家/去疗伤的人,为什么不能接回/为你而徘徊在深夜里的狐狸精?”;“一座孤岛在今夜变得像浮萍一样/而月亮为它在黑暗中的移动提供了光亮”(《另一轮月亮》);“野兽收回叫声,蛇的脑子里跳出火苗/越聚越多的影子都是幽灵的云朵/这是我所布置的景色,我将在其中”,“我是我自己的黑暗/我是我自己虚构的深渊”(《虚构的深渊》)。北野用这样孤绝的语言在诗歌里纵行,万物在他诗里各得其所。他让我们知道“燕子的舌头被剪断/燕子的仇恨不能诉说。但一只翠鸟的爱情里/却装着大海愤怒的波涛”(《如果》);“一只蚊子/需要挑选出一块甜蜜的皮肤,让持节者登临/让吸血鬼打滑。而一段湮灭的历史/必须由深思熟虑的亡灵做出回答”(《高原的秋天》);这是诗的思维,用诗歌战胜现实。神性与人性,隐喻与寓言,奇妙地结合在一起,让你产生长久的沉思,然后沉进去,无限地沉进去——
“我的脑子是一个陷阱,所以我的冥想/不是普通的冥想;一个人的心完全空了以后/剩下的错误要被谁原谅?我经历了所有/只是不能经历真相”(《时间》)。这就是北野的独特性,他把经历的写下,却不说出真相。让诗歌成为一种思考,显示了诗人追求“物我同一”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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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的诗初读有些晦涩,细读可以回肠。基本上属于不倾诉,也不要真相,不留下观念和想法的那种。一些古怪,一些隐约,不着边际,汩汩的倾泻,而思想和情感就藏在不动声色之间。如他的一首《如果是暮色……》:
迎接一个死者童年的来临
需要盛开的鲜花,也需要明亮的棺柩
喊着他名字的人,在灶房里流泪
一个瓦罐放在山顶,薄暮摇荡着整个大海里的水
老父亲爬上灰暗的山坡,他背影耀眼
像起飞的蝴蝶和湿漉漉的琥珀
他从暮色的缝隙里,看见了自己灿烂的身影
此时夕阳西下,鸟雀飞跃,万物欢腾
流水的沟渠吸引了大地上的磁石
野葵花毫不掩饰头颅中渐渐抬高的黄金
只有倒卧在村后的年迈的母牛,才在
一团要命的烟雾里,像一块巨石那样沉睡
一如它死去的舌头,返回的草地
仍然在梦中游荡,经历着春风失败的吹拂
写死亡,诗人却把它与童年对应起来,那些“鲜花”与“明亮”是生命的鲜活,却再也不能在追忆中返回,“喊着他名字的人,在灶房里流泪”,生命的丧失与生者的痛苦被北野写得极具荡漾与惊心。那个“爬上灰暗的山坡”的老父亲,让生与死迸发出凄美的张力。不难看出诗人非常善于撷取一些尖锐的细节直刺事物的核心。所谓“暮色”其实就是与死建立的联系,而“童年”则意味着生命自身之美,这些“灿烂的身影”随着生命一并丧失,而大地依然“鸟雀飞跃,万物欢腾”,这就是诗人撕裂给我们看的生与死:一方面是生命的丧失,难以挽回,一方面是勃勃生机的重现,一切都笼罩在暮色里,而“倒卧在村后的年迈的母牛”的意象,使人不由得颤栗。一句“梦中”又让生死的界限模糊起来,到底死亡是真实的发生还是梦境?还有题目的“如果”一词都让这首诗处于神秘迷离之境,什么是真实?“梦中游荡”又意味着什么?这正是这首诗不可言说的魅力。
由此也可以说明北野对意象构建的高超。他的另一首诗《稻草人》也同样如此,它展现的并不是一个“稻草人”如何如何,而是以“稻草人”这个象征,喻示生命中美好与痛苦的关系:
用树枝划开草地,哗啦一下,花朵纷落
蚂蚱四处跳开,像镜子上一片跌倒的青虫
它们摇着铃儿,轻风拂开流水、两岸和白云的根
露出老妈妈坐在家中织线的身影,女孩子
在田埂上被灿烂的浆果染红了嘴唇
男孩子的心里升起一团青春的迷雾
河水涨上来的时候,我突然爱上了对岸那些
顺流而下的漂木和屋顶,一个红衣女子
站在水上,昙花一现,从此杳无音讯
而她,似乎从来也不知道我今生的姓名
这个夏天是多么的不真实啊!如同三十年后
我画出的那座老房子上跌落的一块瓦片,它一下
就砸中了我的额头,仿佛时间摁倒的稻草人
眩晕和疼痛之后,沉默则成了它腐烂的速度
——《稻草人》
当我初读这首诗时,立刻被诗中的一种不动声色的残酷美打动。美好时光的突然记起伴随着看不见的惆怅,心怀痛惜的焦虑,复杂的情愫,三十年的光阴倏来往去,“眩晕和疼痛”,不是因为结束,而是从来没有开始。就像“稻草人”没有温度,没有心跳,那怕只是疼痛,只要真实的发生。但一切只是流水,镜花水月,虽然美好,终是一个空洞。没发生的事总令人神往,诱惑魅力。这是精美的痛苦与折磨,因丧失而重拾的体验,被北野用一种“纯洁”的语言传递着,沧桑的心怀揭示出生活无可救药的无奈。应该留意的,是这首诗中的“腐烂”二字,它提示着时光与生命之间的纠结程度,可以说正是通过这种纠结,诗人才与过去的时光有了一种宿命般的联系。那是美好,也是疼痛,是重拾,也是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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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燃尽另一首诗,北野不知疲倦地写着他的诗歌,用诗歌里的我取代现实的我,尝试抵达的自由。用神性说明神性,北野诗歌所深入的精神境地,是令人惊异的,那些陌生而奇异的意象,仿佛是来自上天的神谕,灵光乍现的瞬间,他选择了诗歌作为自己与上帝沟通的见证,诗歌补偿了他精神的厚度,让思考朝向无限的心灵。他的《城和塔》最能展现其中的神韵:
我们要建一座城,让流浪的人安下家
我们要在城中修一座塔,让通天的人听到
谁在塔顶说话。我们还要在城外加一道墙
让有家的人不再走散;让想扬名的人长住塔顶
一个人在云中和影子谈话
我们在城中用一千种风俗生活
用一万种口音说话;而塔尖上那个虚无的人
什么也不说。他天天向下看着,只把我们
当成一群蚂蚁,看着我们在一个寓言里慢慢地爬
——《城和塔》
对城和塔关系的思考,以及“对塔尖上那个虚无的人”的暗喻,让这首诗呈现出一种神性,这神性不是顶礼的膜拜,而是一种希冀,体现在对温暖的追寻,对渴望功名之流的不屑,还有对生命的顿悟。“知不可知者,见不可见者,觉不可觉者”正是这首诗的隐秘所在。它是神性与诗性的神秘遇合,无限扩大了这首诗的象征内涵。这在他的另一首诗《天空需要晴朗 白云需要接引》也有很好地体现:
天空需要你脸上的晴朗,白云需要接引你的目光
你在春天说出的第一句话,像撒进草地的钻石
绿笋钻出透明的地面,刷刷响
像一群崭新的孩子,有你童年的纯洁和笑容
我希望风暴和火焰已经过去,或从未掀起
而另一场雨会落入别处的生活,你背靠树林
仰望天空:未来有未开垦的的绿荫
而我要检验一句话:即使是一只麻雀
它也与我相仿,如果不能穿越一片竹林
它必然会剪掉翅膀,老死在眺望的檐头之上
——《天空需要晴朗 白云需要接引》
这首诗绝不是我们通常所知的“晴朗”与“接引”的涵意,它是一场“风暴和火焰”的聚集,用“天空”和“白云”打开心灵的维度,造成一种精神上的高度渴望,它的关键词“一只麻雀”象征微小的自我,不能高飞,势必老死,气势上有一种自我毁灭的绝决。这首诗的成功之处就是词语和意象之间的相互关联和相互揭示,最后把我们带到那启示的一刻。他的另一首诗《片刻》,相同的妙处无处不有:
一个人的离去,不需要前提
我这样比喻他的阴影,我这样
念他的名字:空无一物
我用酒碰一碰他,他的笑脸露出醉意
我用火碰一碰他,他突然就散了
像一把飞起来的灰
而他的居所还在,他是我的邻居
那个荣誉的宫殿,如同一个巨大的空壳
时间坐在里面,像一只绝望的蜗牛
——《片刻》
在这首诗中,诗人让一种“虚无”变得强劲,灵魂成了实在,肉体成了空壳。而诗人就在这个虚无的中心与一个“阴影”周旋着,“念他的名字:空无一物”,“用酒碰一碰他,他的笑脸露出醉意”,再“用火碰一碰他,他突然就散了/像一把飞起来的灰”;而之后出现的“荣誉”、“空壳”、“绝望”这些词语带来的隐喻是无比的心痛。“巨大的空壳,时间坐在里面”这样寓言似的画面意味着什么?诗人用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像一只绝望的蜗牛”,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残酷。一场生命与时间的徒劳角逐,而在这一场角逐中留下的,或许正是灵魂的永存。生命只是“片刻”,所有的物质,灵魂从来带不去,也不需要,这是神性的“片刻”,也是生命本原的最终辨认。
北野作为一个成熟具有敏识力的诗人,一直在他的诗歌中融进心灵的体验和对宇宙、生命、梦、神话、自然万物的信靠与探索。使他的诗具有了一种超常的气势,神性的俯瞰,纷繁的精神样貌和知性的深度,尤其是孤绝的语言风格,伴随着一种冷硬忧郁的气质,在包罗万象星系般的意象下焕发异彩。
2012-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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