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黎 于 2012-8-26 10:15 编辑
禅眼观西方诗歌系列之二
此禅非彼禅,此禅诗非彼禅诗
——简析加里•斯奈德的禅和诗
作者:张黎
加里•斯奈德是中国人非常熟悉的美国诗人。近几十年来,不仅他的作品在中国广泛流传,他诗歌中的禅宗思想被中国学术界大量研究,而且,在继1984年访问之后的2009年底,他还受到北岛先生的邀请,又一次来到中国参加了香港的诗歌聚会。对于斯奈德,中国人知道他以《龟岛》获得了1975年度的美国普利策诗歌奖;知道他是美国50年代垮掉派的一员;知道他翻译过寒山的诗;知道他曾在日本出家为僧修习禅学;知道他娶了个日本裔妻子,并与妻子一起于加利福尼亚北部山区,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知道他是20世纪美国著名诗人、翻译家、禅宗信徒、环保主义者等等。
加里•斯奈德之所以在美国诗歌界有大的成就,那是因为在五六十年代,当其他垮掉派诗人以虚无主义的玩世态度和疯狂而绝望地“嚎叫”,发泄对西方现代文明的不满时,他却深入到古老的东方文化中,回归到原始素朴的自然山林中,寻找矫正西方现代文明的支点,在学习超然恬淡、独立于世的东方隐者文化之后,对人生和世界表现出一种深沉的进取精神。而他之所以备受中国人关注和热爱的原因在于,近百年来,中国人因为经济和政治体制的原因,对自己的文化彻底失去了信心,加里•斯奈德的出现和成功,使得中国文化界的人士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复兴的希望,重新找回了对古典诗歌,特别是禅文化的自信。
一、 以本来面目来对抗垮掉。
加里•斯奈德与中国唐代诗人寒山结缘,是一件令中国人惊诧的事情。因为在中国人眼中,学禅诗当学王维才是,或者至少是陶渊明 、苏轼,怎么竟然找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山来。而且,更令人惊诧的是,在美国后来的教科书中,这位中国人眼中的小诗人寒山竟然与“诗圣”杜甫和“诗仙”李白并驾齐驱,甚至在选篇的数量上远远大于后两者。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呢?这,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社会的状况以及整个西方文化背景有关。
现在就任于香港浸会大学的文学院院长的钟玲女士,是最早介绍寒山给美国的学者,也是和加里•斯奈德先生合作研究寒山并一起出版著作的学者。对于当时的美国,钟玲教授在2008年“和合文化系列访谈”中是这样答记者问的:“1955年的美国年轻人需要什么?当时美国成为超级大国,中产阶级兴起,物质丰富,假如不出意外,年轻一代将来的中产生活完全可以预期。但是,美国当时的年轻一代要不要这些?他们不要!他们觉得那只是物质生活,他们要反叛,甚至觉得物质是一种牢狱,他们渴望有一种更重要的东西让他们去实践、去追求。”还有,“寒山在外表打扮和行为上,以及他回归自然的精神等方面与‘垮掉一代’的美国青年是相通的,于是他自然地成为了‘垮掉一代’的偶像。”另外,“西方人很重视宗教诗人,寒山诗正好体现了深沉的禅境与佛学境界。”是的,寒山诗歌之所以在美国受到如此欢迎,主要原因有两点:一、社会背景:当时的美国嬉皮士需要有一个偶像;二、思想方面:寒山诗歌具有浓厚的禅宗理念。
加里•斯奈德是垮掉派诗人中成就最大的,比起其他的垮掉派诗人,他之所以优秀的原因在于:他没有停留在对西方文明的不满与发泄上,他把寒山诗歌中所体现的禅宗理念和生活方式,自己亲身去学习和实践去了。在翻译了寒山诗之后,加里•斯奈德东渡日本,为研习禅宗,曾经出家为僧三年,并在日本居住长达十年之久。1969年回到美国后,与日本妻子定居于加利福尼亚北部山区,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对于山区生活,加里•斯奈德这样说:“我依然把握着那最古老的价值观,它们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晚期:土地的肥沃,动物的魅力,与世隔绝的孤寂中的想象力,令人恐怖的开端与再生,爱情以及对舞蹈艺术的心醉神迷,部落里最普通的劳动。我力图将历史与那大片荒芜的土地容纳到心里,这样,我的诗或许更可接近于事物的本色以对抗我们时代的失衡、紊乱及愚昧无知。”是的,他就是这样借鉴中国禅宗中“本来面目”理念,来对抗西方现代文明的桎梏,对抗精神的垮掉,将禅融入生活,重新找回生命的价值,身体力行地实现了“返回自然”的主张的。
二、 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汉味”。
关于加里•斯奈德诗歌作品中所体现出的禅宗思想,已经有很多论文说过了,我就不分析了。在此,我想说的是,在斯奈德先生的诗歌中我所发现的中国式的诗歌审美倾向,也就是北岛先生苦苦思索而最终不能明白的“汉味”。
加里•斯奈德诗歌作品最令我感到震撼的是:具有一种强劲的直觉穿透力。禅宗最明显的一个思维特点就是:直觉。与直觉相对的一个词语是:思辨。可以说,思辨是西方人认识世界的主要思维方式,而加里•斯奈德能够突破思辨以直觉的方式来写作,真可谓是一个奇迹,因此,我们不能不说禅宗和东方文化对其影响之深了。《松树的树冠》是斯奈德先生自己最为满意的作品,在这首诗中,直觉穿透力也是表现最为充分的。几年前,我曾就这首诗写过一个短评,题目是《无主无客,天人合一》,这个短评在网络上经不少人转帖,流传很广。下面大家重新看一下这首诗。
《松树的树冠》
赵毅衡 译
蓝色的夜
有霜雾,天空中
明月朗照。
松树的树冠
弯成霜一般蓝,淡淡地
没入天空,霜,星光。
靴子的吱嘎声。
兔的足迹,鹿的足迹
我们知道什么。
质朴、简约,是加里•斯奈德诗歌作品中所体现出的最明显的“汉味”。众所周知,中西两方诗歌的审美定势完全不同,属于不同的“文化模子”。这种审美定势的不同缘起中西两方自然观和哲学观的不同。三年前,我就什么是“汉味”一题,专门写过一篇论文《浅谈传统诗歌美学的几个特点——兼答北岛先生什么是“汉味”》,其中谈到了关于传统诗歌的五个主要审美特点,即:高远、空灵、真切、简约和妙悟。斯奈德先生诗歌中所体现出来的质朴和简约这两种“汉味”缘起中国的禅宗理念。禅宗主张我们要从现实存在的事物中,通过直观的方式来发现事物本相,认为任何一个微小的事物都能体现最根本的宇宙原理,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加里•斯奈德诗歌作品中的质朴和简约就是他将禅宗这两种理念融化后的艺术外现,比如作品《进山》。
《进山》
赵毅衡 译
他爬到浪花飞溅的溪涧边上,
他沿着平板似的岩石向上走,
他把手指放到水里,
他转身走向隔在一边的水池,
把两只手放在水里,
把一只脚放在池里,
把几块石头扔在池里,
他用两手拍打水面,
他高叫,起身站立,
面对激流,面对高山,
举起双手,三次高喊。
关于加里•斯奈德诗歌作品所体现出来的“汉味”,最后我要说的是:留白,也就是中国诗歌特有的不表达的表达,或者说禅意、妙悟。对于中国绘画,美学家宗白华说“画家所写的自然生命,集中在一片无边的虚白上。空中荡漾着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道,老子名之为夷、希、微。在这一片虚白上幻现的一花一鸟、一树一石、一山一水,都负荷着无限的深意、无边的深情。”中国画特有的留空白方式和中国诗特有的不表达方式,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禅宗很有意思,特别注重个体心灵的内在体悟,从拈花微笑到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一步步地在强化超越形式的体悟的重要。千百年来,在禅宗理念的影响下,中国诗歌理论最终形成了完整的境界说体系,境界说对诗歌的最高要求就是具有超越文字的妙悟,要求诗歌在时间或空间方面具有延伸性。斯奈德先生对中国诗歌的这一特点也学的很好,比如《八月中旬沙斗山瞭望哨》。
《八月中旬沙斗山瞭望哨》
杨子译
山谷中烟云迷雾
五日大雨,三天酷热
松果上树脂闪光
在巨岩和草地对面
新生的苍蝇成群。
我已经记不起我读过的书
曾有几个朋友,但他们留在城里。
用铁皮杯子喝寒冽的雪水
越过高爽宁静的长天
遥望百里之外。
三、 此禅非彼禅,此禅诗非彼禅诗。
从理智上,我们无论怎样分析和肯定加里•斯奈德的生活很禅,他的诗歌作品也很“汉味”,但是,从感觉上,我们还是会对他的禅和诗感到生疏。
加里•斯奈德的禅是一种解决实际问题的实践禅,而中国禅大多只停留在空洞的思想领悟和行为艺术上。“本来面目”,是中国禅宗里面一个最重心的名词,修禅者为了获得这种领悟,一般就是通过一些奇形怪状的言说或者行为,来达到所谓思想上瞬间的“桶底脱落”。禅宗,缘起中国农民自发的一种反抗和自我意识,由不识字的慧能创立,对于文字,对于理论,他们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因此,关于他们的主张,也没有形成一个整体的理论体系,就算他们唯一的理论经典《坛经》,也充满着胡说和神秘的味道。在这种情况下,禅宗的高僧大德们要表达自己悟的境界,主要依靠的方式就是另类的行为,所以就有一大堆真假难辨的禅宗公案流传于世。加里•斯奈德学习禅宗的缘起是对当年垮掉派“嚎叫”做法的否定,他要为垮掉派找到一种强有力的精神依托,为垮掉派提供一种可操作的生活模式。他学习中国禅宗的目的是为了解决美国当时社会的现实问题。所以,比起中国古代,他对禅宗“本来面目”这一名词的理解和运用,就更值得现代社会中的我们学习。
美国人对于中国禅诗诗人的学习,为什么是寒山,而不是王维呢?要知道,美国人接触禅的历史不是很长,寒山诗比起王维诗来,更有禅理的成分,更具有从思想和理论上认识的价值。美国和佛教最早的接触可追溯到1844年,美国超越主义代表作家爱默生写了篇文章:“佛陀的倡导”,这位美国历史上著名的思想启蒙者,是从一本法文书《印度佛教历史介绍》上第一次知道佛陀的,但是他马上就能够意识到其中有价值的东西,于是就撰文向大众介绍。美国和佛教的第二次接触是1893年在芝加哥的世界宗教大会上,当时,来自日本的宗演禅师在大会上发表了成功的讲演,那是佛教僧人首次在美国出现。从那里开始,在日本人的推动下,佛教渐渐进入了美国。对于禅宗在美国的传播,其中有两个日本人做了相当的贡献,一个是铃木大拙,一个是铃木俊隆。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可以说,禅宗理念已经被美国艺术家初步了解,寒山诗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被翻译并受到欢迎的。
虽然,从理论上分析,加里•斯奈德的禅诗是具有很强的“汉味”的,但是,我们还是能够一眼就分辨出他的作品不是中国禅诗,他的诗歌太生硬了!中国诗歌说到底是一种审美艺术,不是思辨认知,中国人之所以喜欢王维,而不是寒山,是因为他把生硬的禅理美学化了,而寒山的诗歌大多只停留在禅理阐述阶段。斯奈德先生作为一个初次认识禅宗理念和禅诗的西方人,对于王维诗歌中所体现的美学化了的禅,可能感到模糊和玄远。而且,更重要的原因是,作为一个以知识和理性来写诗的西方人,加里•斯奈德可能对中国审美式的诗歌倾向不认同。比如以上所举的加里•斯奈德的诗歌《八月中旬沙斗山瞭望哨》,其中竟然有苍蝇出现,这在中国古代诗歌作品中是绝对不会有的事情。
总之,此禅非彼禅,此禅诗非彼禅诗。加里•斯奈德无论是学习中国禅宗,还是学习中国禅诗,或是学习中国其他诗人的作品,其中都带有很强的选择性、自主性,都是以西方血缘为基础来的。而且,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诗歌才能被美国人接受,并在1975年获得美国普利策诗歌奖。试想,如果他把禅诗模仿的和中国的王维一样,能得到美国人的认同吗?
但是,我们中国当前的现代诗歌,缺少的正是这种以本民族血缘为基础的选择性、自主性。对于已经被西方艺术界抛弃了的西方六七十年代的现代诗,我们刻意模仿、死搬硬套,完全放弃了中国式的思维和审美方式,完全丧失了中国传统诗歌的基本特点。唉,难怪季羡林先生说百年新诗是一场彻底的失败!
对于加里•斯奈德先生的禅和诗,带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应该就是这点吧?——立足本民族血缘,对外国文化的选择性、自主性!
2012-8-24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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