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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众声喧嚣的个人倾诉 ——王爱红三十年诗歌阅读记 (呼岩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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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7-4-10 00:0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王爱红 于 2017-5-31 22:06 编辑

离开众声喧嚣的个人倾诉
      ——王爱红三十年诗歌阅读记
                                     呼岩鸾

      朱光潜在《谈美》一文中,把文学评论家分为四种:“导师”、“法官”、“舌人”、“印象”派。什么意思?褒贬之间望文生义,即可明白,无须深说。
我不是什么评论家,其实我是很厌恶那些充当文学掮客的评论家的,名衔的含金量愈高,我愈鄙视。我自认是一个阅读者,认真阅读值得阅读的文学作品,把真实的认识照写出来。从直觉始,直觉是美学;到概念止,概念是逻辑学。阅读是我的劳动,既沉重,又愉悦——一棵老草根又冲破地面发一次芽。
这次,我的劳动对象是诗人王爱红,他的诗歌:《王爱红诗集》(2016年出版,近年新作)。《王爱红诗选》(2016年出版,历年诗作,并有众书法家书其原诗,诗歌的雪泥鸿爪跬步蹈虚的艺术呈现)。《清月飞花》(2005年出版,此年以前历年诗歌)。还有必不可少的背景材料:他的散文作品、评论作品、书法作品;他编选的几种书籍,和文艺界人士对他的访谈录与大量评说。
我把一首诗阅读过程中的初次震撼力与持久震撼力,作为评价其高下优劣的先入标准。《亦截句》,诗语横空出世,有石破天惊之势。第一次读,震撼了我;一月后读,还震撼着我。我相信很长时间过去后重读,震撼力还像地雷一样埋在那里等我。这时候,王爱红是尼采了。
      看——一个哲人
      翻开垃圾在寻找食物的
      疯子

王爱红是60后诗人。和所有诗有成就的60后诗人一样,他们在前面的朦胧诗的后面;在后面的学院派诗、口语诗、下半身诗等等新潮诗的前面。夹在两个巨形诗歌团块(非高峰)的中间,要想站起来并站得高些,他们必须冲破朦胧诗磷火闪烁的幻境,消除朦胧诗的并不朦胧的人文意识初醒的浅薄直露,及对十七年诗歌体制的恐惧感与被迫害感。他们又必须拒绝新潮诗歌流行时尚的诱惑,隔绝以怪异招摇成名的原始性功利主义痼疾。所有流派的诗歌,都是自己土垠的生长物,具有完全的时代合理性。没有朦胧诗在一层薄雾遮蔽下的冲锋,今日诗坛还会敲着旧钟颂圣;有了朦胧诗明白如话的“朦胧”,诗歌又恢复了一种美学品质。新潮诗歌即如很不为人齿的下半身诗歌,在诗歌创新意义上也作出了奉献。身体下半身诗歌接生了社会下半身诗歌。下半身揭示了上半身的污秽,下半身纠正上半身的歪斜。写下半身诗歌的人倒是正人君子,有些写上半身诗歌的人犯了下半身的错误。在朦胧诗派和新潮流诗派中间站起来站得高的不朽诗人是海子,诗高高站立之日人已经走了。始终高高站立着的诗人是王爱红。海子和王爱红,同一代诗人,都对诗歌和时代知根知柢,当行即行,当止即止,或改道而行。
王爱红之所以能够在诗歌上长久站立,是因为它具备一个优秀诗人应具备的全部精神心理素质,和诗写天赋与诗学修为。在诗歌生态的两极以至多极的往返折冲中保持平衡;在长时沉潜后以更充沛的功力浮升;看淡了诗人的名份而特别看重诗歌的名份。这三者齐聚于同一个诗人,得益于王爱红先天本有与后天修炼的健全身心。他说:“地瓜是我心中的底儿,诗是我心中的底儿”(《王爱红访谈录》)。“心中的底儿”诗歌是必须有的;“腹中的底儿”是大地的恩赐物,托举着“心中的底儿”。好诗人都有这两个底儿。美籍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的腹中的底儿是土豆,就是中国山东的地蛋。哪个诗人能从大地深处汲取营养滋生诗歌,他的诗歌作为植物形态,必高于必异于其他植物。王爱红诗歌已经区别于他前面和后面的诗歌了。
          教   养
      他画得真是好
      他写得真不错
      这是你认为的

      展厅里
      大家都在看人
      作者往往不在这里

      他忙了一天
      现在已超过六十岁
      最好不要赞美

      逐步放射出的荧光
      照到众人的脸上
      你不说话显得更有教养
朦胧指数已经超过经典朦胧诗了,雾气后面站着纤细的骨头。这不是口语诗,无一点涎沫,而从嘴中直接说出,也毫无修饰让它自然天成。有学院派诗人知识分子写作的温良谦恭让,有无掉中外书袋的夫子酸腐气。荧火照亮不照下半身。这是王爱红式的诗,他发展到2015年年底的诗,温和厚道地传布一种雅俗共赏的教养,适用于各个时代,却因人而异。
吃土豆的诗人布罗茨基“不相信人可以通过上学当诗人”,或许吃地瓜的诗人王爱红喜爱的教养就是这种布罗茨基式的。

我相信文学理论的一个说法,诗先孕于心,这时的诗是诗人心中的一尊诗魂(柏拉图的“理式”,黑格尔的“理念”,佛洛伊德的“潜意识”;或陆机、刘勰、钟嵘的“感物”),如灵胎一样泓深无涯却又浓缩凝聚泊于一心,运动着,发育着,成长着,还迟疑着,踟蹰着,自有感情与性格,渴望着诞生最后成形。
          亦截句(片段摘句)
      我们写诗也是向真理靠近
      只是有时候似乎与真理越来越远

      聪明的人迈出了第一步
      只有傻瓜才能继续前进

      过去是今天的孩子
      在陌生的地方走一走,真好

      你是神的孩子
      你是父母的孩子
      你是生活的孩子
      但更多的时候,你是你自己的孩子
王爱红的眼睛和超声波透视一样精准,这个孩子就是诗魂灵胎呀。诗魂成熟了,诗人的心关不住了。诗魂出来遇到合适的语言就是诗歌。王爱红在新世纪前后一段漫长时间,在诗歌里沉潜了,“与诗稍远了些”(王爱红书信)。他心中的诗魂仍在滋育,出来遇到了汉语方块字,成了诗性书法;遇到了绘画,成了诗性美术评论家。王爱红成了诗人书法家与诗人美术评论家。他写字,依其性情诗风钟情行草,草书更显其性其风,瘦韧聚力,一脉贯通,骨隐颈现。最能变现汉字场景内涵的草书《望岳》,一线牵引四十字,云影鸟迹,昏晓阴阳,皆气也势也力也,绝顶置众小尽处,再创造了一次杜诗,再创造了一次泰山。他评论国画大师于希宁,把一位集画家、诗人、儒者、学者四种身份具兼的老人,写成了一首诗,尽现他梅花一般风姿绰约老而弥坚的形质。更多的时候,他的生生不息的诗魂,附着的是语言,形成众量诗歌。
诗人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诗魂,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语言。诗魂附着什么样的语言就是什么样的诗歌,风格是阶段性的。王爱红三十多年的诗歌成绩,可分为三个各有诗质又不可切断的阶段:一、高蹈的现实主义阶段;二、现实的唯美主义吟诵;三、一个人自己的叙事、抒情与思想的独语。

王爱红诗歌之高蹈的现实主义发现。
王爱红写诗因资源储积丰厚而起点很高,并有颇为严重的远离模仿的创造性洁癖。他首先想到的是要写得和别人不一样,然后才想要写得怎么样。王爱红极欣赏老画家卢光照的一句真言——艺术就是“开窍”;开窍者,有了悟性或灵性。如佛像点睛开眼,物品被佛关照得佛性开光。王爱红作为诗人,早早就开窍开光开眼有了悟性灵性,下笔时能一诗一开窍。
王爱红在诗歌全局上看清了当代诗人何为而为。中国1980年代的现实已不是旧体制下“革命”现实主义所能囊括了,但遗风尚劲,脚下的坎坷遗迹尚须顾视,他必须以似乎自发自成的新诗艺,高蹈于旧现实主义斑驳阴影之上去发现新事物。王爱红诗歌起点高主要高在这里。当时中国诗坛还一一挂着“农民诗人”、“钢铁诗人”、“石油诗人”、“煤矿诗人”、“纺织诗人”等等的旧朝冠冕,不改诗人唯成份论。这些行业工匠习气的诗人门户,被王爱红一步跨过,年纪青青,就自认是独步现实的个体诗人。当一些富创新精神的诗歌理论家在兴奋地宣传普及“陌生化”,“细节表现”、“叙事抒情化”、“庞德地铁站意象”、“黑色幽默”、“反讽佯谬”等西方诗艺常识时,王爱红已经熟练地见惯不惊似的使用这些技巧,写出流光溢彩的关于大地田野、工厂车间的青春现实的精致拓印。
大地田野是王爱红青春劳作挥霍岁月的一个基地,他的大地田野已没有人民公社“农业学大寨”的使人心情沸腾肚子饥饿的旧模样了。
          秋  空
      淡淡的
      一杯水
      仿佛一仰便可饮入

      轻轻地
      柔柔地触摸
      飞过蓝天的白云

      那些鸟
      像在地上爬

      盛夏到这里
      只剩下早晨和傍晚
      所有的太阳
      都纳入静静的葡萄树下
分到了土地使用权后能自由劳动的农民才能体会到这样的天空。“秋空”这个庞大意象笼罩着几个小意象,杯水、白云、鸟儿、太阳和葡萄树,恬淡的,温柔的,清爽的。有闲情,才有逸致,才能享受诗意。过了三十年集体化劳动生活后,田野上的人们对这样的秋日天空,突见感到陌生,以后就不会了。《秋雨》一首也在弥散新农村的灵氛。《村庄》的特征发现是“蚂蚁的集市/搬出各自的村庄”。《农具》最新定位是“农具守护在农业的边缘”。《夯头》对自己在土地上劳动的提升是“我是她唯一的牛马/不肯倒下的庄稼”。《弯弯的磨石》,通过磨石的磨擦系数,发现镰刀在“无数通往田地的道路上/生长绿色的光芒”。《俗称地瓜》、《俗称地蛋》,把这些地底下的块根状农产品,安放到庄严的神龛上,“地瓜是我腹中的底”;“我在乡下的日子之所以不死”,“我能够继续健康地活下去”,全赖“地蛋”这神粮的救护。《又见梨花》,所见的是普泛的生命过程,“生命的梨花”,“让我们来吃粗糙的梨”,“我想是怎样把梨花送走……/我要用爱情的桔子或苹果/把它一一埋葬”,包括人类所有生命都蒙受这样的垂怜,跳跃得过于突兀,但更显出生命轮回的突兀。《祖母的村庄》《爷爷》《一只鸡蛋》《中午的梦》,精巧温顺的叙事中,出现了有着当世亲情、历史刻痕、永远葆有当年状态的爷爷、奶奶、兄弟、妻子这些亲人们,对我们也是可感知可亲近的。王爱红的诗歌农人,绝不是艾青、田间、张志民、李季的诗歌农人了,更不是大跃进诗歌与小靳庄诗歌中的农人,更异于新潮流诗歌中的外出或留守的农人。
一切风景一切人事都要改变,但1980年代山东潍坊平原上的田野与农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此前不是,此后不是,只在王爱红诗歌中存在了。
工厂车间是王爱红青春劳作挥霍岁月的另一个基地。诗人王爱红这个青年工人,不会看见车间横梁上挂的“工业学大庆”的火红横幅了,不曾盘算过干到二级工一月拿三十八元工资的幸福未来。他单单注目梅花扳手、千斤顶、大锤、齿轮、钢珠、螺丝这些工具与配件;警惧地想到手持工具的产业工人的魔幻物化,“工具就像动物的警觉方式”,“人成为机器的另一种组成部分”;人役使着他的工具动物,创造了中国19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的古典制造业。穿油污的蓝色工作服的诗人,感到“工人留在我的心中/工厂的背影永远是我最美的风景”(《风景》)。他聚精会神地揭发了钢珠的隐私,“钢珠在齿轮里/如大豆在豆荚里”(《钢珠》)。大锤锤击着诗人的身心,“我就是通过这只熟悉的老拳头/如打一块废铁”(《大锤》)。诗人这样成为语言的主人,工人这样成为工厂的主人,就可以倾情审视与赞美从他手中而出进入工业大体系与社会人生大体系的一个配件了。
            螺   丝(后半部分)
      我的师傅紧紧系着这颗螺丝
      我的情人终生依恋着这颗螺丝
      我的师兄师妹在这个螺丝的周围
   
      透过一圈又一圈螺纹
      我看到他们的生活与追求
      目光呈现向上的亮度
      我在这颗螺丝上劳作
      在这颗螺丝上寻找幸福的触须

      我在这颗螺丝下歌唱
      满怀朴素而善良的心情

      螺丝
      这是我血液里的高分子
工人已不是旧体制下的自在之物,还不是未来体制下的打工族,当时的工人在诗歌中是自为的工厂主人,把他们爱厂如家的主人翁精神化入机器工具,使得冰冷坚硬的金属通了人性,有了人的心跳与气息了。写于1985年的《他与师傅》,经验丰富脾气倔硬极不服老的师傅和掌握文化科技知识的徒弟对决,师傅扛得起大山的精神折服了徒弟。这种表现工人阶级内部血肉精神继承发扬关系的描述方式,歌颂赵占魁的延安诗人与歌颂王进喜的十七年诗人都不曾用过,也不会变衍出打工诗人代言农民工怨愤莫名哀告乞怜的纠结曲线诉说。王爱红以卓越的诗才,及一个劳动者的亲身体悟,写出了自海涅《西西里的织工》以来绝无仅有以后也不会有的工厂经典诗歌,他在螺丝上已找到的“幸福的触须”,在他以后也无人能找到了。破产拆迁或改制拍卖的国企工厂的“背影”,也不是工人和诗人“最美的风景”了。时代只能这样轮转,徒唤奈何,幸留诗痕。
那时是诗歌手抄稿时代,通过邮寄的诗歌只能到达有限的人群中,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通过手机或电脑进入互联网瞬间被传遍四方,而且诗人王爱红当时生活在农村和一个县城,他的诗歌因而未引起北京、上海、成都、广州等诗歌中心的注意。但时间是公平的,时隔多年后,王爱红早期诗歌的美学与人文价值,仍然得到诸多识家的肯定与称赞。他的这些诗歌特别具备的锤击闪光的抒情力量,包含着深入劳动人民血脉肌理的人性关怀,作出了正面的光明的无怨无悔的朴素倾叙。这是不可多得的历史片段性诗歌。王爱红的不能戒严的青春力量,也有擦枪走火的时刻,寻隙冲决得过于匆忙,造成他的某些诗语有失从容镇静,直说心曲,虽显得有些粗糙,却保存着青春状态应有的可爱之处。

王爱红诗歌之现实的唯美主义歌吟。
抒情是诗歌的本质。人们对颂圣的标语口号式抒情厌倦已久,接着又开始抛掷缺乏精神钙质的糜软抒情,在1990年代诗歌稀见抒情的叙事沉重中,王爱红写出了一批翩飞灵动的抒情诗歌,在很多评论家那里得到了好评。他的呕心泣血的美声吟诵,不但是对过往抒情者的回应,而且也会得到往后任何年代的得心会意的回应。
             甚   至
      甚至忘记了你的名字,我
      甚至忘记了,是在何时何地
      与你相识。我们俩甚至
      没有构成故事的开始那样激动人心

      我甚至忘记了,你
      对我说的一句话
      甚至忘记了你的容颜
      甚至根本没有你

      你仍然在茫茫的人海里
      并且和我一样
      在一条道路上行走着
      我会碰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非常熟悉,但肯定不是你

      因为这是另一种美丽
      一闪又不见了
连用五个极端副词“甚至”后跌入的沉湎之深与跌宕之难中,挣扎着的抒情最动人心魄。在四声“忘记”的回环中,诗人只是没有忘记他的忧郁——超越惆怅的美丽。这一个漂泊的年代,产生了许多漂泊者,飘到北京,飘到最南端的海南岛。漂泊者的故事不完整,没有高潮,没有一句话的记忆。漂泊者的“你”在人称复数中消失而没有你,没有了个体的容颜。时时会遇见的“另一种美丽”也会一闪不见。经历中的,熟悉过的,俱是他者,不复是你。在同一条道路上走着的人们,你我他复制着你我他。这是个奇异的大概能有光辉未来的时代,逼迫敏感诗人的感受如此迷离缺失确定性;因而王爱红对这个时代的抒情,不得不带上一种流动人口羞涩表达的美质,这种残缺美给时代烙印了奇幻炫目的图形。
冯至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1941年写出著名抒情诗十四行体的《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们是时代安排的秋树,树木脱落花朵,蝉蛾脱落残壳,音乐脱落歌声——都是我们身上的,脱落后化作尘埃还给时代。王爱红的“忘记”就是他的先辈冯至的“脱落”,王爱红的我和你和另一种美丽就是冯至的“我们”。时代不同了,两个诗人以质同形异的个人抒情向各自的时代作了完美的交代。
王爱红也要在爱情——诗歌的永恒主题上来一个一刀见血的抒情。
           爱   人(共五节,摘两节)
      阳光灿烂,鲜花盛开
      日子多么美,多么明亮
      如果我死了,那么
      一定是在找你的路上

      我转身的时候,爱人
      你是我最好的灵柩
      盛上我空空的躯壳
这才叫爱情诗的空前绝后!王爱红给爱情建构了一个最新的圣殿,可以一直供代代有情人入内山盟海誓。他把爱情的生死相依直接交给生死,死在寻找爱人的路上;死了,爱人就是灵柩。我把你当作我的棺材!多么狠的狠话,多么彻底的温柔。两个身体化为一个,两个灵魂化为一个,这是从未发生过的爱情涅槃。王爱红爱情诗的高度与厚度,可作为上一代诗人舒婷《神女峰》的基座与《致橡树》的天空。
王爱红的抒情诗因其审美的精巧灵动与现实光亮面的密接,都是可吟可颂的。《风》,持久,强劲,硬汉情怀却也柔软,“我喊出风的名字”,一百只小手,一百只哀鸿,一百具竖琴,能奏出一百年诗歌的能量。《草》,草的生命力就是诗歌喝的骨血,诗人能在“众草”之上就是“不可分割的王”。《第四个人》是玄妙的哲理抒情诗,在形而上的上界。我、你、他三个人,加上另一组我、你、他,一共是六个人。出现了我、你、他以外的第四个人,“生活在我们中间”,“现在生活得很好”。无数我、你、他是我们,“第四个就像我们的队长/我们宽阔的部分”,“他使我们走在阳光的大道上”,第四个人是神吗?她是谁已成百解之谜。或者,以不曾有过的抒情方式,诠释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群众和领袖的和谐关系。《吉他》十根手指十只蝉伏在吉他琴体上,胸膛是吉他的音箱,心为音符,人和乐器融为一体共同动作,奏出数如树叶的优美曲子打破沉寂,揭开亦哀伤亦欢乐的“七月绯红”。那个年代无数青年都这样抱着吉他抒情。
《唱歌的人》,我坚信在暮春晚上,“在一条水上”唱“美丽忧伤”的歌曲的人,是在唱着把唯美主义抒情推进到顶点的诗人何其芳六七十年《预言》中的爱情、亲情、友情、故土与人生理想。又坚信这个唱歌的人是王爱红他自己。他优美地弥散何其芳风韵的抒情诗还有《听雨》《碎片》《夏日黄昏》《雨后黄昏》《冬日的阳光》《中秋月夜》等等、等等。生活给一个诗人能留出多少岁月保持抒情的愿望;同时又能给诗人划出多大空间展示抒情的能力?在世道人心急剧转型的眩晕中,王爱红不是唯一的抒情诗人,但他的抒情诗是在优秀者阵列中的。
王爱红有一首诗,在诗坛上很有名,我认定是王爱红诗风转变的风向标,被吴开晋教授看作是王爱红艺术风格成熟的代表,诗人王立世断言王爱红正在走向经典,那么这首诗就是途中的驿站。
            今天是月亮的一半
      今天是月亮的一半
      今天的月亮不同往常
      今天我打开一扇门
      另一扇就被一具琵琶遮挡

      遍地的碎银,为我而碎
      遍地的芬芳,淡淡的,像我的忧伤
      在仰视和低头之间
      我轻轻地呼吸,但不能歌唱

      今夜星光灿烂,琴声不断
      悠扬渐渐绷紧了琴弦
      琴的深处,你和我隔着一件衣裳
      怎样才能消除今夜的遗憾

      今天是月亮的一半
      今天美丽的月光我和谁分享
和王爱红同一年代的诗人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应该是这一首诗的对应诗,都是十四行,但不是欧洲十四行的“商籁”,而是中国现代诗的“汉风”。海子和王爱红的两首诗确有很大的不同,不同的语言写出了不同的语境,不同的语境产生出了不同的意境。但两首诗又有终结性的相同,给人的末端精神感应只是一种:精神被语言的掌纹抚摸着醒过来了,变得敏锐细腻起来;要幸福地生活下去,自己和大家。
    海子热烈、执拗,向着世界无限宽阔。他的幸福有尘世的具体,遍及劳动、旅游、食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好房子。他的幸福是共享性的,遍及亲人、陌生人、山岳河川,都要写信、祝福、命名。他的幸福是预约的想得到而未得到的,好像基督教的祈祷辞。
王爱红清凉、放松、精致,只用一室接纳月亮。这月亮的一半是上弦,还是下弦?是趋向圆,还是趋向缺?诗人只想享受当下的幸福,门开一扇迎月另一扇由琵琶独踞。品碎银月光,敛声呼吸,在昂首低头的月光琴声中思谋消除隔开美好物事的衣裳。王爱红的幸福是已经得到的正在独在独享的,可贵处在自我满足中不忘“和谁分享”。王爱红的诗歌是外儒内佛的诗人写的禅诗。
王爱红的诗写在海子的诗写出很多年以后,价值观念被时间搓摩产生了些许歧异;但两人诗艺的同样出众与诗心的同样悲悯,成了两首诗都能传世的充足理由。
人们都愿意海子享受到他设想过的简单幸福,但想不到海子在1989年1月13日写出他的幸福诗歌的两个月后,3月14日写出《春天,十个海子》,预告“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十二天后于3月26日拥抱了绿皮子火车,到达他的《弥赛亚》的天堂,享受“大地不能承担的一片苦叶子的幸福”。60后诗人中最卓越者的诗歌定型于青铜不朽了。海子的诗歌为死亡而存在。
过去很多年了,诗人王爱红坐着莫言、北岛、欧阳江河、张脉峰等坐过由他爱人开的汽车,走在北京,走进了他的诗歌的“亦截句”散点扫描与“非虚构”叙事独语阶段。

王爱红诗歌之一个人自己的叙事、抒情、思想的独语。
王爱红的语言仓储繁富丰盈,他又极富转换语言形态的应变能力。他心中诗魂跃出附着什么样的语言,就是什么样的诗歌,附着了他的2015——2016年的语言,就形成了《亦截句》《非虚构》《北京,北京》《继续》那样的诗歌。语言与诗意已大异于前两个阶段。语言从青春的华光熠熠,从成熟的唯美深沉转换到崭新的语境场地,朴实而又开放,沉静而又嘹亮,从容自若旁若无人地滔滔诉说。诗意见缝插针,深入到生活实相的另外角落,深入到人类心灵的多处角落。叙事为主代替了抒情为主,学会了在叙事中突发抒情,叙事抒情中一一勾出人世与私人的隐秘,这些隐秘其实是诗人深思熟虑的不愠不火的思想结晶,大水漫过河床后的金沙粒。
《亦截句》完全是一首心灵叙事长诗,以突然断裂远处突然接续的怪异诗行,对心灵版图进行散点扫描,把所见所感惊心动魄处记录在案。中年人的心理埋伏着闪光的金子,金子在尘世蒙尘土头土脑。见过世面的中年人的嘴巴很紧,开口出来的就是金子,一点也无须雕镂修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妻子,作家诗人画家哲人农村或城市的“小芳”,小狗鸟儿鱼儿鱼籽鱼刺,还有革命与诗集,在诗人从北京到南京的往返路线图上,以散乱的队形走过,但依稀凸凹着可以编程的程序化思想光点。他把心灵的盆地清扫了一遍,“几乎忘掉了/那些恶心的事儿”。他恐惧时间无情,写着字的纸会变成白纸。他恐惧异化的卡夫卡爬虫,回到从前回不到现在,梦中醒来自己不是自己。他对全球化中的民族性消亡进行了微不足道的抵抗,“一只法国的蚊子咬了我一口/我还打死了一只法国的苍蝇”。他无限热爱自己和人民的血缘关系,愿做各种基因上的孩子,把自己放低谦卑下来,确信“那些关心我爱护我的都是我的父亲”。他遇到了历史沉疴潜伏的凶险,“屠夫,我们常用这个词/来打磨牙齿/他有一套傢什和程序/给人震慑,让人心惊肉跳//千万不要用擦脸的毛巾当抹布/千万不要用拖地的抹布再擦脸”。巨大的思想不要明白说出来,叙事中的实事也是思想。诗歌正确是诗人的底线与红线,颠倒再颠倒后,诗人再放胆抒情吧。诗人不胆怯,他是勇敢的,他的诗歌出发点是人民,他的大脑有“浓缩一千倍或放大一千倍”的乡村与工厂(《随想:大红工厂》);他惦记“农具的重量随同粮食经过城市的胃/已经流失了”的结局(《下乡》)。
这本诗集中所有的诗都是非虚构真实叙事,说一个个现代中国故事:家族故事、诗人故事、革命故事、陌生人故事。故事的场景多在北京,有的在他处。诗人是一个读书人,识透了世道人心,看穿了人情世故。他独语——自说自话,冒着古典与现代的书卷气,却无书袋里的陈腐味;冒着市井细民的泥土气,却滤掉了污渣。这二者结合就厉害了。高雅者见其堂室典奥;平实者见其圆径清晰;中庸者二者可见轻松徜徉。说情爱慎说情语,情爱更深更亲。说革命避开壮语豪言,革命更轰轰烈烈。说事就直奔事去无废话,说人说头说脸不修不饰,诗人要表露的思想就在人和事的这些包袱里了。有好几层皮子,包得紧,有耐心才能慢慢解开。他的臧否褒贬、肯定否定、赞美诅咒、拥护反对,都不在语言里面,而在语言外面。
《逗哏捧哏》《漂友》《致雷人》,嘻嘻哈哈地写出了诗歌兄弟们的可爱可亲,对不可亲不爱者也是笔下留情,戏而不谑。当代中国诗歌就是这样闹嚷嚷地前进着。《一位画家的经典》,画家怪脾气成了经典也不足为怪,给他一句“红脸白眼”看人,轻刺一下也极痛快。《一位玩玉石的朋友》,诗人没有给他倾倒耶和华的“七碗之怒”,只是撒了些纪实性的语言,就把文物界及所有各界的大款大腕的丑陋贪腐以假斯文遮掩的形象,描绘得活灵活现了,末了揭其至命之短,土块将比玉石值钱;诚如马克思所预言,黄金将用来建造公共厕所。
《作为周氏兄弟母亲的鲁瑞》《想起奶奶》《京姑》《想起周姐》,说了三个时代的四个中国女性。她们身上的时代痕迹,都是生活的琐屑,却形成百年历史的鲜明符号。鲁瑞作为鲁迅、周作人、周建人三位现代名人的血缘母亲,“她好像不是一个人/有时候,她更像是三个人”,一句话折射出同血三兄弟的不同归向。她生前死后,也承担了三个儿子的不同命运,“还好,这样子/她活得风光,死得不太冤枉”。有人回忆,鲁瑞女士爱读通俗章回小说,拿《故乡》给她看,故意不说是鲁迅写的,她看完说“呒啥希奇,都是老家我见过的”,多准的评价。《想起奶奶》,“她比毛主席整整小一旬”,“我奶奶说,毛主席应该活到160岁/不,确切地说/应该是166岁”。原因是她对阳历阴历的误解,“她在365天里/过了两个年”,应该还有对伟大领袖的革命感情与虔诚祈愿。这个老农妇对民族礼教与社会主义现实都有坦然地担当,“薛仁贵与王宝钏的传奇/在奶奶心里都烂成了泥/在现实这个死鬼和向往这尊佛面前/她总是满足/她从未都没说过苦”。《京姑》,革命给人恩赐不同的命运。同一顶“三青团员”的黑帽子,拉来扯去戴在同名的姑姑与父亲头上。平头百姓的京姑与革命干部的父亲,就面临了不同的后果。是京姑的话,也是乱成一团的阶级关系的话,“让我楞了一下”。能让大家都“愣一下”的时代故事实在不少。《想起周姐》,五十岁的周姐还未结婚,“值得周姐去爱的人”是普金,“一定会去俄罗斯找他”。四个中国女性是三代人,绝不是每况愈下,而是每况愈变,各有一种“悲情”;人的价值观到头来以极陌生。不能对价值作道德评判,现象排列比现象解析更醒目。
王爱红的北京叙事,是连续性的画面叙事,是外乡人的首善之区的新鲜体验,从进京序曲说起,刚进“庐山”不久,尚能见“庐山”真面貌。前门,前门宾馆,在前门一年,天安门广场,假日里的天安门广场,“所有的人都处于公干”,在北京拉家常,跟卖菜的打个招呼,“在北京我已经不觉得冷”,“喜欢上北京的生活”。胜利的革命建立的首都,1949年以后获得无数革命诗歌的赞颂。“七月派”诗人绿原,因胡风反革命案获罪入狱前,也写过激情勃发热泪盈眶的《沿着中南海的红墙走》呢。王爱红的北京诗歌,跟此前此后所有诗人的北京诗歌不同,因为他用一根自家特有的坚韧红线串连着叙事。北京啊北京,诗人的春秋笔法,随处都有,不会把人绊倒。
            第一次进北京
      豁然看见天安门
      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那时候,四周还没有设置栅栏)
      天安门广场就显得更大了

      人民大会堂像一片绿荫
      我觉得凉爽了,在一个酷热的夏天

      我翘首仰望人民英雄纪念碑
      胸膛里一下一下滚动着轰轰的炮声

      等走到毛主席纪念堂
      我的眼睛有点湿润了

      当我看到天安门上的毛主席
      眼泪竟然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父亲突发心脏病不幸辞世
      那是1985年,我第一次来北京
第一次来北京豁目看见天安门广场,竟然浑身窜出鸡皮疙瘩,真实得令人吃惊。他能自由地走在世界最大广场上,所见都引出真情。享受人民大会堂的荫蔽,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听到隆隆炮声,走到了毛主席纪念堂,悲痛欲哭,回首见到天安门上的毛主席画像,眼泪果真流了下来了。这些真情实感突又峰回路转,到达了刚刚辞世不久的父亲身上,他是在毛主席指挥下走上解放战场打仗的老战士。从故宫径直向南,到毛主席纪念堂,一路都是中国近现代革命历史。后人的历史感情,不应摆脱也摆脱不了,而应该在精神上与心理上接受消化,否则这里今后发生的故事就不能接受消化了。王爱红接受消化神圣革命后的诗歌精致结晶,还有《天安门上毛主席》:“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哪个方向/您都在看着我”。《中南海(一)》:“与那些博大的胸怀相比/海,确实显得小了”。《中南海(二)》:“叫海/也显得小”。都是二三行小诗。伟大的历史人物都有几个侧面,他在各个方向上看我们,我们也在各个方向上看他,看天高地低,看海深海浅。
《是真的还是假的》,看见一男一女抱着婴儿的奇怪乞丐,穿着时尚,干干净净,年轻漂亮像一对大学生,真假难辨,诗人费尽思量。诗人的叙事技巧确实高超便巧,诗人的感情变化确实出人意料,“我宁愿他们是强盗/也不愿意他们是乞丐/他们迫切的需要已接近抢劫了”。诗是好诗。由此诗我想起了基督教《圣经•福音书》中著名乞丐拉撒路,想起了佛教《金刚经》中佛祖午中去城里讨饭,想起了儒教的“十儒九丐”,想起了现代社会心理学人类群落中的丐帮。对人类历史代代都不可缺少的一种生活方式的实行者乞丐,除了诗人的锐见,还应该排除价值道德评判,大方地给予宗教意义与心理意义上的理解与承认。面对乞丐,应以《在无锡大佛脚下》对小草的证悟来证悟他们;像贴近看家中一个基督徒姐妹发生的感应来感应他们,也做出宗教徒的样子向他们伸出手。以平常心看平常人那样看乞丐,不考虑真假,假的也是上帝的使者或社会的符号。那些真正伟大的作家诗人,那些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诗人,都是富有宗教感情与宗教批判意识的。

王爱红写诗爱用从《诗经》开始的最原始的技巧——比喻,把这种最原始的技巧用得像刚刚诞生那样鲜活,每一个比喻都是由他开始,他第一次这样用,别人从未用过。天空飞鸟“像在地上爬”。天空“就像一张砂纸/把我打磨”。“寒冷正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大街上跑来跑去”。“春节是位将军”,“打开一首古诗/在上面我患了沙眼/另外还有流行感冒”。“肺叶般的暖气片又复活了”。“谎言是那场雪”。钟声“像昨日的领袖/扬起手掌”。“秋雨是一颗颗熟透的葡萄”……语言场上突然绽放的奇葩,美不胜收,看到了是第一次看到,过目不忘。诗人本身就是一个比喻,藏在语言后面,以比喻玩出花样:直喻、隐喻、暗喻、转喻、广喻、博喻、近喻、远喻……而诗人最高的功夫是不在比喻上止步,诗不到比喻为止。王爱红样式的比喻是有萌发力的,每一个比喻都能化生成一个挺立的意象,意象对诗歌的作用比起比喻来是双重的。意象是现代派诗歌最突出的标识。这样,王爱红借助比喻意象化,就把诗歌最原始的技巧变成了新潮诗技巧。
王爱红也用近年刚开始流行的最新式技巧——后现代反逻辑技巧写诗写出了优秀诗篇。在他的诗中,逻辑推理的悖反思维方式弄成了前《诗经》最原始部落巫师的巫术。《你牵过的手》,手纹迷乱,手相不明。《泰山石趣》,石头已进疯人心中,成“短线的风筝”。《温暖的冰》,比神话更不可理喻,一块冰的“目光里有一只可爱的动物”。《夜晚,我听到鸟鸣》,平常的鸟鸣妖魔化,“像一些桃子/撒落在必经之路上”。《玻璃板上的树》,一棵非植物性的树,从杯子打翻后的茶叶中长出。《荷锄的人》,画家米勒画中的锄杆和诗人的笔管接在一起让汗水流下。《又见梨花》,梨花被桔子或苹果埋葬,梨子在钟表上摆动。《鱼和鸟的爱情》,鱼和鸟能够并立一个平台,迎接印度洋的海啸。《列车上的桃子》,桃子无真假,观者神志只痴迷那一种美丽。《第四个人》,三个人、四个人、六个人、局外人,一些简单数量形成的空间无路可走。推翻逻辑推理后,立起的是诗性思维。诗失去常识性逻辑而栖居于诗性思维就成了好诗,最失常的诗性思维出最好的诗。科学必须推理,但推理却能推翻信仰推翻诗歌。

王爱红在最原始的技巧与最现代的技巧之间,游刃有余地娴熟使用着历代好诗人磨练积累出的十八般诗艺,因而他的诗歌就散发着一批优秀诗人佳作的诗味。王爱红诗歌的诗味是属于广谱性的。这诗味的味道不是生理意义上的,而是克莱尔•贝尔的艺术作品的精神文化“意味”。说王爱红的诗像某代某些杰出诗人的诗是不准确的。虽然写到“像”的程度也很难,并非降格以求,但忽视了他的独立自成意义。优秀诗作总有若干相同的诗味,这种近似的美学“意味”反应,在审美的味蕾上,上下代之间是隔代继承发扬,同代之间是交叉相互浸润熏沐。美学反应上的共同性就是一代诗风。一代诗风不是在王爱红所弃绝的“文人相轻”中形成的,而是在王爱红所赞成的“在诗歌上人人平等”中形成的。
王爱红的潍县平原诗篇,延伸了臧克家农村诗篇中广阔深厚的土地与农民的勤劳坚韧。《中秋夜》《甚至……》《握手》《那个名字不是你》《不知我的心情是否已改变》《歌唱》等诗篇唯美抒情诗歌,把唯美主义诗人何其芳的轻柔纱布,披在今天的淡淡忧伤上面。《握着一把刀入眠》,王爱红的老虎和牛汉的老虎步履不同,却发出共同吼声。《诗神》《想念》《世纪末》《星星》,小诗的珍珠,能够和孔孚、非马的小诗比试亮度和色泽。《面对茶杯的习惯式》《我在一片叶子下面避雨》《诗行》《一块打碎的茶色玻璃》,思考着学院派诗人知识分子写作的形而上玄学。《家庭成分》《我在前门一年》,纯粹的北方口语诗,从竹筒里倒出的豆子,是精选过的,可选入口语诗经典。《表达》《装饰》《思念》,用顾城的童心,去发现纯洁稚拙的人之初的人性。王爱红向所有存在过的与还在创作着的诗人们致敬。向叶圣陶的《风》致敬,也写一首《风》,“五四”吹过的遥远的风有了当代的形体。向徐志摩的《我不知道风向哪一个方向吹》致敬,他特别向海子的麦子致敬。王爱红和海子都是在土地上种过麦子的孩子,从未把韭菜与兰草当成麦子。海子放下锄头后,北方的麦子继续在王爱红《残雪》《深入》《怀揣着朋友的诗集》等诗篇上生长繁茂丰收着。“把重新生长的麦子传给我”,“今年的小麦已趋向镰刀”,“小麦收割了,剩下拾麦的少年”,“捡拾你留在麦茬上的诗篇/被镰刀割破的手指还留着殷殷的鲜红”,“二十五年一闪而过,我惊奇地发现你已经长大了”……谁又能解读与测度王爱红喟叹的“不理解的部分和麦秸垛的高度”呢。
王爱红始终是独立存在的“这一个”诗人。仍在坚持的和已经退去的诗人,他们和王爱红一起建设了一个时代的诗歌。

诗人在喧嚣的职场谋生,诗魂在自由的时间与空间外化。离开众声喧嚣后的个人倾诉,是60后优秀诗人的共同诗歌履历,又各有殊异的特殊呈现。攀登弥赛亚天梯的海子是诗歌天使,一闪而过遗下太阳照透的陨石。在学院高墙后面的西川,细心揭开历史隐秘的面巾,实证地构建了民族精神家谱。舍利挑选尘世的净土奏响佛号梵音,以生死大悟的慈航普度八苦众生进入极乐。悲情救世的刘川给底层民众义不容辞地当了代言人,放出农民工的断腿飞于天空,讽喻性地计量时代前进的步幅。良心日夜清醒着的马启代只为良心写作,像蚯蚓那样在黑暗的地下运动。我刚读完他大部分诗作的王爱红,像出生时就颈系一根红绳一样,毫不疲倦坚持不懈地向世界反思他的家族与个人的命运。我读到的他的第一首诗是在1983年的《等待》,想在“等待里抵达”,最近的诗是2015年底——2016年初未结集的《我在北京旅游》和《在东川》。三辈人都是旅游者,有的能回来,有的回不来了。王爱红三十三年的诗歌劳动,锤去了开始写作时即少有的渣子,他的诗性已臻精纯,如精纯之钢却又温良驯善。他的诗歌是诗,他的书法与画评是诗。“有人看见我,说我/在北京提着一只鸟笼”,他的行为艺术也是诗。
在诗歌阵地上,王爱红对导师的教导,不当成教条;对法官的判决,不会服从;对舌人的揶揄,付之一笑;对印象派的印象,在自己的印象中去印证。王爱红的“诗魂”、“理式”,“理念”,“潜意识”,“感动”,终能跳入自己和人民的生活找到语言和言说方式。人们要在诗歌中找到的,只能是温柔的审美与沉重的思想。自然界的天空有灰霾,诗歌界的天空也有灰霾;而王爱红的诗歌与很多优秀诗人的诗歌是晴空或风景,让人俯仰之间,或赏心悦目或痛心疾首。诗也成了诗了。

                    2017年3月26日•深圳仿佛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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