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百年:如何接受、怎样评价?
陈仲义
百年新诗的成就、存在价值及其前景,一直深受各方面的关注与问责。有二十年代于赓虞的挑剔:“自所谓新诗运动以来,我们尚未看到较完整的诗篇……。” 有三十年代鲁迅的低看:“如冬花在严风中颤抖”,“新诗直到现在,还是在交倒楣运”。同一时段伺桁的继续数落:“若将诗作为一种艺术看,我们可以说新诗是毫无收获的,二十年的历史没有产生一个十分成功的诗人”。建国初始,有冯雪峰的不满:“现在新诗的各种各样的形式都还不能满意……太不像诗”,“太不像话的作品是相当多的”。即便取得不小业绩的九十年代,尚流传肖鹰的文化悲观论:“关于诗歌的胜利, 一个遥远的祝福”“现实却是,诗歌本身的失败正以不可抵抗的速度到来。”老诗人郑敏同样从源头上做了否定:二十世纪没能出现李白、杜甫,原因是“五四”引入西方文化的末流,割断传统,使得白话诗万劫不复。及至新世纪,时不时还会冒出韩寒式的恶言相加:“现代诗这种体裁是没有意义的”,“既然没有格式了,那有写歌词的人就行了,还要诗人做什么”。更有文化大家季羡林重磅裁决:“至于新诗,我则认为是一个失败。”
但是仍有一部分人坚持认为(如于坚):“中国二十世纪的所有的文学样式,小说、散文、戏剧等等,成就最高的是新诗,被误解最多的也是新诗,被忽略最多的也是新诗, 这正是伟大的迹象。”包括著名汉学家顾彬的“高抬高举”——新诗的当代成就胜于小说。是否“成就最高”另当别论,高下辨析也非本书目的。许多被误解、被忽略、或被强调的东西,恰恰说明新诗是艺术接受领域里的一个“百慕大”。
笔者拟从接受学的视域再做如下补充:诚然新诗自身尚存诸多弱项,但已然出落成一种独立的艺术品类,不可低估。它承担文言诗的“转型”使命,成为能够适配现代人思维、现代人生活、现代人言说的一种高级精神载体,以其独特的光彩照探世道人心;它在处理世界万物与心灵的关系中,提供了一种此前少有的微妙、细腻而复杂的方式,大大提升了及物过程中难以言说的能力,把现代汉语的诗性奥妙刷向一个新界面;建立了一套思、说、写趋于统一自由表达的言说语系,在存在感、个体经验、细节感受、求真意志,自由灵性、陌生化诗意和非诗意诸方面,寻求杂糅美学,特别于晚近时段,将百年新诗朝向更具现代感与现代活力的轨道开放。
那么,为何至今现代新诗的地位还难以“定于一尊”呢,一个重要原因恐怕是,多数受众依然以古典诗歌的尺度为比照。千百年的熏陶与培育,国人依然不屈不饶拿古诗与新诗一决高下,依然用发展了几千年的古汉语经验来衡量当下。固然,这个强大的参照系在无意识作用下,是绕不过去的:古诗有超稳定的审美规范,极适合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吻合农耕文明的语境,如采用单音单字的“字思维”,充分释放汉诗的弹性蕴藉;推行意境作为最高美学极地,极易滋养、美化人心;平仄间的韵律流转充满内外交融的音乐性;起承转合的结构特别契合自然律等等,千年不变。然而,必须看到一个严酷的事实,这一切堪称优美的诗情画意,已和后起的百年新诗发生了某种离散、脱节、松榫。几年前,笔者曾在一篇论文论证:从差异性出发,从创新性出发,古体诗与现代新诗已然成为两种不同“制式”的诗歌。
但是古典诗歌参照系太强大了,公众对新诗的数落与圈内的专业评价很不合拍,普遍不满是:能完整记住新诗名篇的凤毛麟角,经典之作屈指可数;大量作品诗意散漫,诗质杂芜,距世界之林尚有较大差距,世界级诗人难产;新诗语言缺乏出神入化之境,新诗书写缺乏可操作性系统;新诗的教育留有太多空白,所以真正能走进民众生活和内心的,不敢抱有太大奢望。
其实,新诗与古诗既可比又不可比,可比在于,在诗的本体属性上具有与母体同质性的一面,不可比在于,它的挣脱完全走向了一种全面的自洽的生长性。故而提倡“花开两处,各表一枝”的评价接受体系,是更为科学合理的明智之举。虽然新诗处在3000:100的时间劣势下(差了30倍),但新诗、现代诗后天的超速“疯长”所带来的前景不可估量。如果坚持同一性立场,坚持非要“决一雌雄”不可,笔者倒建议不妨翻看一下星象图谱——打个比方,古典诗歌就好比成年期的“红巨星”,在发生学意义上属于高峰期后的“熟透”,能量发生巨大耗散而趋于收缩;而现代新诗则好比时生长期的“主序星”,处于“一生中的氢燃烧阶段”,充满活力、扩张、而趋于不断的膨胀生长。
第二参照是西方谱系。不可否认,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新诗以西洋诗为马首是瞻。早期的译诗一直等同于“创作诗”,表面看是趋之若鹜的横向移植,实际上埋下了 “翻译诗”作为白话诗创作与接受的逻辑起点。受惠于翻译体的欧化语言,在相当程度上承担了由外而内的变革动能(包括最简单的新式标点和分节分行)。客观的说,早期白话诗很像“刷洗过的文言诗”,也像马褂系着领带的奇装异服。大量外来语的“掺和”和新造词涌现,加速了汉语复音化进程,同时改造了部分汉语语法。演进到上世纪90年代,冠名 “翻译体”的推行,表明“影响的焦虑”浓重得难以化解,直到新世纪初叶才逐步出现互文性的“改写”转向。
多年来诗界曾有这么一个共识,新时期的诗歌几乎“浓缩”了西方百年道路。西方现代诗歌旅程无疑为中国新诗、现代诗提供了充足的转型契机,中国新诗、现代诗不是分段实现“蜕变”,而几乎是共时性完成的。换句话说,用二三十年的时光,“几乎走完”西方现代、后现代诗歌的全部征程。自然有时消化很好,有时消化不良,有时过于贪食——狼吞虎咽、饥不择食,有时反复挑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营养过剩。总之,这一外来的镜照在相当程度上已然化为自身的面影。
必须再插一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外诗歌的评价参照,又陷入一个“怪圈”,人们总是将各国的诗歌菁华与各国际级大师串联起来,组成纵深队列的联合国军团——从20世纪第一个诺奖得主法国普吕多姆、到爱尔兰叶芝、西班牙希梅内斯、英国艾略特、意大利夸西莫多、智利米斯特拉尔、希腊埃里蒂斯、波兰米沃什、捷克塞弗尔特、苏裔美籍布罗茨基、波兰辛波丝卡,再到瑞典特朗斯特罗默……,多国联军团团进逼,使出全部优势,即用世界诗歌的“精粹总和”,就如此轻松把单一国家的百年新诗硬比下去。这种缺乏对等参照的评价谱系无形中变成“自我矮化”,拉大了所谓“追赶”世界诗歌的差距。
第三参照系是自身“小传统”。新诗究竟有没有自家传统?随着时间推移,问题应该看得越来越清楚,百年新诗积累了足够丰厚的正反两面艺术经验,连深植国学的台湾大家龚鹏程也认可新诗是一种综合性独立:原本强调是横的移植之物,要表达的也是现代感,可是发展下来,却似乎在开发中国性上反而较有成就。这种综合的独立凸显为自身的特性与优势:即现代诗通过不断的违规和越界来为自己开拓疆土,创造新的范式,发明和发现新的题材、新的内容和新的形式语言。
也就是说,百年的探索、实验、挖掘,在无数次争议与沉积中,毕竟涌现一些与古典时期、浪漫时期有别的新质素。除了精神、灵魂、肉身的存在感外,仅就“诗歌思维术”而言,就添补了此前少见的潜意识、意识流、超验、灵视、智性、交感、“诗想”成分;不断渗透或强化隐喻、象征、荒诞,变形、反讽,悖论、戏剧性、魔幻等元素,乃至后现代的拼贴、装置、变体、跨界等等,或多或少都作为不断刺激与催生的激素,参与本土现代诗的同化顺应,尤其在民间、草根、底层、介入的书写与接受中,逐渐形成自身血肉的一部分。略举两个事实:一个是九十年代叙实性全方位铺开,直指事物的褶皱、细部,前所未有地提升诗歌处理复杂事物的能力;二个是语感——“抵达本真几近自动的言说”,其妙至毫巅,超越了以往简单化的对语言的感觉,居然成为衡量一首诗优劣的要素。这些都说明新诗自身艺术经验积累已达到一定厚度(包括负面与失败),开始有了可以“自诩”的资本。
在这个意义,新诗的接受参照系应面对更多现代性的挑剔、面对自身小传统——自由、多变、求新的考核,才有利于在行进中继续建功立业。(以郑敏先生为代表的部分人士一直以来坚称“新诗无传统”,本人看法与之相左,具体另文)。一旦接受参照系有所转变,不再固执于诗歌大一统的本质主义观念,不再耿耿于怀新诗必须是古诗的一种分支与延续,那就有可能获得在一个相对独立的范畴内做出评价的立足。与此同时,更不要把新诗看成铁板一块。它至少可以分成三大部分:新诗的前端、尖端部分是属于实验、探索的新异追求,其中成功果实会自然沉淀为自身营养,拥有继续分蘖的推进势头;中间的广大地带是属于融汇性的“老少皆宜”,是经过较长时间积累下来容易被接受的基本盘面;而后拖部位则属于那些老化、钝化、固化、僵化的“过去时”,是早期遗留下来的稚嫩、夹生(包括实用工具理性),是需要加以扬弃的平庸残部。只有“分门别类”针对三种具体地带(部位),才能避免在发生学与接受学上重蹈“一刀切”的覆辙。重要的是,三大板块其实还得面对时代\历史\社会\现实\当下\美学\个人化的多种维度的审视。如果不分皂白,继续笼统做“一锅端”的、非黑即白的接受,放弃“分切性”具体分析,新诗的接受光区要么跌落漆黑黯淡,一无是处,要么光芒万丈,异常刺目。
此外,还普遍涉及到对前辈诗人的具体评价问题。当下精英们多数持否定态度,如欧阳江河在“品嚼诗意 流传经典”精读系列首场活动说“用今天的眼光看,穆旦和徐志摩的诗歌写作都是二三流,真的很差。”决绝的断语有相当代表性。他们淡忘了接受评价不能偏离历史主义的特定语境,用已经大大发展了的现时尺度进行审视。设想上帝要是让欧阳江河们早80年前问世,能写出徐氏那样的水平吗?徐氏在新诗青涩期,毕竟把“新月”推向最高水平,可先锋诗人们只管用“今天”的最高水准进行非历史化的“评估”,完全抹去根本无法剥离掉的时代意义——坚持在同一时间范畴、同一语境下对于对象的认知、理解。如果缺失这样的基本立场,很容易走向一个貌似正确,其实是一个粗暴、低级的误导。
原载《人民日报》 2017年4月18日
编者加了如下按语(另对原文略作删压)
从1917年《新青年》杂志刊出胡适的8首白话诗算起,中国现代新诗到今年已经走过了整整一百年的历程。百年来新诗的历史怎样梳理又怎样评价,在创作手法、思想内涵和传播接受上有哪些成败得失?这是我们绕不过去的百年之问。在此刊发诗评家陈仲义一文,分享他从诗歌接受与评价角度展开的思考,欢迎继续来稿参与讨论。
——编 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