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覃可 于 2017-5-29 23:45 编辑
在极限的边上营造诗境
——读李敢诗歌《木耳》等随笔
文/覃可
在李敢的诗歌世界里，孤独感是浓郁的，它常伴随着忧伤、疼痛和内省等，让你感受且见证他诗歌的丰富、批判性和独特性。从《幸福》《噬心辞》到《陀螺鞭子抽在疮疤上》等诗篇，内心与众多意象对话，以及周遭环境的压抑，不断反复的“回归”等都显示着孤独和决绝的特征。《杀无赦》的表达更为繁复，但因其所呈现内容的特别、坚硬质地和力量感，更具有硬度和硬朗之风。
《木耳》则是在更高维度上的诗写，比较彻底地抛弃惯常思维和浅层表述，它几乎抽走了读者所依凭的日常知识和解读惯性，但它是自足的、有深度的，只被知遇之人感知并进入，而一般的“过路人”即使看见也可能是不甚了了一走了之。正如诗中所云：“过路人，如你在树下望到一架骷髅/不要惊疑，转身走你的路”。尽管以上每首诗的内核、意趣和指向维度以及表达手法有所差异，但背后的底色、孤绝的前行与决绝的姿态都在，人文情怀与诗歌精神都在。譬如其不断突显的“一个人”的存在，强调个人或少数与整体的纠结、矛盾和冲突，以及这种存在的诗学表现。
《哑巴花》这首诗，第一遍读完之后不太懂，读几遍以后有了感觉。在很大程度上，它并不明确表达某种意思和所谓的意义之类，至少是不甚清晰的，但提供的文字场域能很好地激发人想象和思考，它以形象而非抽象的方式完成了诗境营造。这首诗的容量和空间都很大，它为读者提供了多种解读的可能，这是好诗所具备的特征之一。
长诗《青灯风影秋雨人》显得破败、悲观、颓废，甚至荒芜、荒诞、鬼魅。通过删除、弹跳、暗示等诸多手法，诗写“一个男人”和女人“蕙”的碎片和片断，回不去的和无人拯救、无法拯救的家园，某程度上说它是以诗歌的形式进行的乡村叙事。它是回忆、回归和回溯的文本探索，在小说、散文等文学艺术形式之外，他尽最大可能地将诗者的情感、情绪、情怀和情欲、心理，以及过去家园的镜像呈现、传递给读者。它的赋形、状物源于生活，经过自我的心灵境像折射，然后又与现实叠加而成。从诗写的演变而言，这种民间性的深挖、情境的异化和精神的深化，更像是诗意的抵达，更加纯粹和有创造性。
李敢是善于发现和运用“身体写作”的诗人，诸如胸膛、手背、腿股和脚趾等身体部位，他都能信手拈来，应用自如，自如地驾驭着它们连接、契合着所需的表述。意象的运用，也相当娴熟且有深度。他诗写的隐忍特征可能是他的写作要求或者是性格使然，他表达的兴奋点和敏感地带在于向内、向下，他已经回到真实的生活区域并真切表达，而不是所谓高蹈、美好的“诗意飞翔”和直击当下欲望是非的“淋漓畅快”，至少目前如此。他放逐自己的时候是一种“回溯”的状态。
社会在不断迁徙，人性在不断演化，更多的人喜欢看到它们的前行甚或是美好一面，但李敢似乎更专注于捕捉、探究和诗写它们的“硬伤”，这种“伤”有时难以言状，甚至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李敢诗写是不断在诗歌领域中向难度和高度挑战，并且保有个性独立性而不人云亦云，李敢诗写的价值也许正在于此。
在我个人的认知中，李敢是一位与当下喧嚣的生活保持着某种距离的好诗人。他沉潜，独行，探索，写诗。他的诗歌忧伤、宽阔，果敢、粗砺，内化，有相当的深度和高度。李敢不满足现状、不肯随波逐流、遵循内心、拓荒性诗写等种种行为表明，他的诗写既是挑战诗歌难度同时也是挑战自我。作为站在诗歌前沿的诗人，实际上他把自己置于诗歌极限的边上。在极限的边上营造诗境并呈现出诗学美感，这注定是一种孤独的挖掘和修行，也注定是少数的诗人所为。无论如何，在诗歌的写作上，整齐划一的做法、要求和存在状态都是可疑的、不智的、甚至是荒谬的，因为其存在着整体跑偏的可能性。敢于与众不同便意味着敢于挑战，拥有质疑精神，同时也显示诗歌的差异性和丰富性，让我们看到诗歌世界的宽广。基于此，李敢的诗写显得难能可贵，他的文本值得关注，他的诗写姿态和诗歌精神值得尊敬。（2017.4.23）
附：李敢诗九首
哑巴花
作者：李敢
风穿透了一个人的胸膛
雨穿透了一个人的胸膛
刀穿透了一个人的胸膛
光穿透了一个人的胸膛
蠢木头，在春天开出了白花朵
我有哑巴花，一朵两朵……
李敢短诗七首
一只寒鸦飞逝了
越过忘川，它是一只不死鸟
霜降日，在一棵柏树的枝柯上聒噪
一个人，孤立在荒草庭院
一个人，在一棵银杏树下撒尿
一个人，他想要干净清凉的生活
光着身子，在夜半仰望
庭院中的两棵树
我想有一处庭院
栽植两棵树
一棵樱桃树，一棵核桃树
春和景明时，樱桃树在
核桃树身旁开白花
把一颗颗鲜亮的红果隐在绿叶丛
核桃树高过了房子
它挺拔着身体
绿叶子一片片地绿下去
秋风吹凉了院子，樱桃树的叶子老了
核桃树的叶子也老了
两棵树的叶子一片片落在院庭
核桃一颗颗，又坚硬又顽固在核桃树的枝杈上悬垂
噬心辞
蚂蚁很黑。很瞌睡。看到一只只蚂蚁
细细地啃噬一个人的身体，请不要唤醒那个人
我们等着明月升起。我们等着那个人睁开眼睛
我们等着他：直立于峰顶，魅影像幽昧的河流
引领我们
投奔大海
杀无赦
他们走得很慢。终于是走近了。我站在他们中间，
穿一条肥大的花裤衩，光膀子，趿拉一双懒汉鞋。
那天，我还抽着一支前门牌香烟。在一棵树下，
河风吹荡我的胸膛。日子很凉快。那些过去的旧年景，
茅草齐腰深。
压弯了茎干。
一个人拍我的肩膀。一个人捶打着我的胸膛。
一个人张嘴大笑。其他人迎着河风撕开衣衫，
一个人解开牛仔裤掏出黑小便……
那个人尿水焦黄，撒向黑泥汤汤的长河，
那个人把残尿抛撒在我的腿股……
我冷着脸。我一直忍着。那些年，我还没有学会喝酒，
一天吃一顿饭。一个人光屁股在河里洗澡。一些日子，
我在河边磨一把刀子。
刀子杀进河坎的黑土。
刀子回家插在木门板。
我坐在门槛上，西斜的阳光照亮了城中的房子，
我一直光着膀子。月光照进屋子，
我很冷。那些年月，我拎着一把刀子站立在南桥。
我穿着一条败破的牛仔裤，白衬衣，厚底黑皮靴，
拎一把刀子经过幸福路，
穿过太平街。我把刀子垂挂在裤扣，走在观景路。
他们说：二杆子，好多年不见了，兄弟伙们聚聚。
那天，撒尿人扯落我的花裤衩，细细擦拭一双轻便的绿皮鞋。
那天，我带着一身尿骚味走在他们的中间。
那天，两个人一直架着我的肩膀。
那天，我们在蒲阳河畔喝酒。
那天，他们吃毛豆吃卤肥肠吃炒得红亮亮的小龙虾。
那天，他们喝冰镇啤酒。
那天，我一直吹一瓶高粱白酒。
现在。就是现在。白酒玻璃瓶白酒玻璃瓶白酒玻璃瓶
我砸碎你的脑袋瓜我砸碎你的脑袋瓜砸碎你的脑袋瓜
幸福
跟我走吧，亲人
且将脑袋摘下，别在裤腰上
我已经看到了——远处
那一缕稀淡的阳光。它穿过乌黑的云层
照耀着，一棵枝叶纷披的绿树
我们坐在大树脚下，你牵引长裙
试图盖住赤脚。它黑乎乎的
脚趾叉开，青筋条条，看着确是有些丑陋
一只蚂蚁，又一只蚂蚁，它们在我裸袒的右臂上
走走停停
木耳
在清晨，我选择了
坐在泥地上
像一根朽坏的木头样
我有一身的黑
木耳丛生在手臂
及腿股上
我吃下黑木耳
晨雾在身体上蔓延
过路人，如你在树下望到一架骷髅
不要惊疑，转身走你的路
陀螺鞭子抽在疮疤上
我一直守着有树、有房子、有庄稼的村落
——风将带着我去向辽远的家乡
我想去辽阔处，听觉着那些，不认识的人的呼吸
我想闻一闻，守在辽阔处神的体臭
带着你脸上的温和。带上你的忧急。一个人走在辽远的天际处
我想我听得到你说的每一句话
你掂量着的每一件事
你的劝诫
你的心痛
你的小心翼翼
我收存在记忆中。风将带着我去向辽远的家乡
我将忘记你的好，你的善
在家乡的一声声狗吠中做一个陌生人。陌生人很好
有忧郁，有幸福，也有星空下的孤独
走累了，我会向陌生的族人讨一碗水喝。在家乡的街沿上坐坐
一个人身在迢遥的家乡，风就吹不动我了
我想请你，一点一点忘记我，就像忘记你左手背上的刀伤
我将像你一样，忘记屋后的竹林
已经被姓赵的人砍伐。我将和你，忘记土坯墙上一个个小小的土蜂洞巢
我们忘记了竹笆门的败破。陀螺鞭子抽在疮疤上
李敢 百行诗一首
青灯风影秋雨人
◎ 李敢
之一·青灯
夜，停电了。神龛上一支烛火在跳荡
微弱淡黄色的光亮布洒满屋，迷蒙，温和，宁静
现在，我的脊背浸在一片纯净的光辉中
那光辉越过我的肩背，辉映着，雪一样的白墙壁
这来自身后的光芒，空明，澄净，虚无
它是天上的一盏青灯，旋转着，穿透了青黑色的屋瓦顶
在我身后照亮
之二·风影
1
扭转头望回去，槐子树黑蓊蓊，在田原上伫着
泥巴路弯拐，在槐子树下
蕙饥饥荒荒走，像一只灰田鼠，从天边的暗影处走近
蕙停在槐子树下
蕙扎着两只小扫帚样的黄辫子
风吹槐子树，槐子树啸叫
像冷雨，淋透了蕙的身子
男人的身影闪现，在槐子树下瘦削
在蕙的身子后边站立
男人从蕙的身边走开，蕙在男人的身后走着
2
蕙和我，一前一后走着，泥巴路的两边生满了青草草
蕙的手中旋着一只笋子虫，笋子虫张开翅膀嗡嗡飞舞
蕙说：它飞不出我的手掌心
蕙说：回家，我烧笋子虫吃
蕙叫我晚上捉田鸡。皮剥了
掏掉心肝五脏，在嫩竹子筒里烧
风吹绿水稻，一个耳光
再一个耳光，青蛙呱呱跳
鬼来了——
鬼来了——
野猫子在树子上呜呜哭叫
蕙说：没有鬼
鬼吃了野猫子
哇——呜——
一棵棵桉树、柏树、风杨树
站在沟边田坎上
戳着黑天空
大人前边跑
青尻子娃娃后边叫
蕙坐在一个石头上哭
3
蕙走着寻着，抓到了小虫子塞嘴里
蕙提着竹篼篼在沟边挖棉花草
蕙和一些鬼女子割猪草
蕙在老河边，扳弯了桑树的绿枝条
吃黑乌乌的桑葚子
蕙在田中拣麦穗
蕙在晚风中喊叫
——你坐那儿干啥子
——你帮我拣拣麦子
我坐着，青石在槐子树下
麻雀在青碧色的天空下飞翔，它们越飞越小
稻草人空心子
他在田边摇响笋壳手
天要黑了回家哦
你不怕鬼嗦
——蕙不怕鬼
——蕙是吊舌头鬼
坟影子长大了
饿痨鬼
咯血鬼
碰头鬼
吊舌鬼跳水鬼倒路鬼
出来了
出来了出来了
4
蕙说：你从不去家看看
蕙说：我又累又饿，像一只孤鬼子，逛荡在沟边田坎
蕙说：你叫我在你的梦里头抓吃虫子
虫子，和小麦的种籽深埋在田地
枯草在泥巴路的两边低啸
在茅草房顶，风吹茨竹影子飘摇，像坟飘子插在坟顶
蕙说：你喊我回家，冷锅冷灶，神龛子荒着蜘蛛网网
蕙说：你的田原灰暗
蕙说：我要吃一口热稀饭
蕙，你不要在冷风中叫唤
蕙，你不要在人家的墙脚哭嘴
蕙，你不要站在坟顶子上张望
5
蕙穿着红花小棉袄，又白又硬的泥巴路
蕙饥饥荒荒走
蕙，哪里去？
回家去。
蕙的脑袋瓜上，两个小扫帚轻轻跳
风扫过去
风扫过来
风在田原上呜呜怪叫
蕙站在男人身边，蕙的白影子轻飘
像一个纸人贴着田地
蕙以赤脚板踢飞了一片枯叶子
6
男人辨认着，在闪电的光照中
有三张老纸贴在门框
男人推开门，在一把椅子上坐
蕙和老头占着桌子
花生米，土豆条，一杯酒，一碗稀饭
猴子蹲在老头的肩膀，猴子冲着男人的背影吱吱叫
老头拍拍猴子头
抓一颗花生米扔进猴子嘴
土豆条哽在蕙的喉咙口
蕙呼噜一口稀饭
蕙夹一大筷子土豆条塞进嘴
猴子一颗花生米
老头一颗花生米
老头端着酒杯，伸出舌尖舔杯沿
猴子系红布条，老头穿红布褂子
瘦猴瘦老头
蕙有饿眼，不吃一颗花生米
一只鸡爪样的手伸到男人面前
同志哥你住店？吃不吃饭呢一顿一块钱
7
背过身，男人在公路上慢慢走
两边田地青绿
一个农民铲田坎边青草，两个农民拔水稻丛中稗草，三个农民挖修灌水沟渠
一辆卡车开过去了
两辆卡车开过去了
三辆卡车开过去了
男人走近一座镇子
公路绕开了镇子
男人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在向晚的青石街道上走
镇子小
镇子旧
青瓦木板房
一个裹着白布孝帕的老头挑着一担血豆腐沿街叫卖
血豆腐哦——血豆腐哦——
天黑下来了，一盏盏白灯笼亮了，在青瓦屋檐下，在夜风中晃荡
◆ 自注：
坟飘子，土语，招魂幡之意。
田鸡，青蛙土名。
耳光，抽脸之名。
青尻子娃娃，半大小子之意。
野猫子，传说中暗伏在乡野的狞恶猛兽，专吃哭嘴的孩子。
血豆腐，人畜喷溅的热血冷凝而成。
白布孝帕子，乡野男人有在头上缠裹白布长帕的老风俗，似是为蜀国丞相诸葛孔明吊孝沿袭下来的。
之三·秋雨人
秋雨中走着秋雨人
他听不到风声雨声
听不到秋刀破空的嘶嘶音
骷髅在台阶碌碌滚动
秋雨人望到了
一个人举着火把，直挺腰板，光赤赤地走下山坡
关窗，关黑铁防盗门……
在淅沥的秋雨声中，不要咒怨秋雨人
叫他停在小酒馆的孤灯下
放逐秋雨人，在旷野的秋雨无边中
走在荒冷无边的天地间，秋雨人的胸膈内波荡着一条哀怜的河流
白水有沉渣，在杯底
有微细的光亮，一粒粒渣子相互照耀
李敢
1966年1月生于四川灌县崇义乡吴塘村。现居都江堰市。 |
发表于 2017-5-29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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