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辞典》(一)
冰雪
……这些草木、鸥鹭、楼房、人群,亲人、父母、孩子……都像是洒在人世巨大雪野的墨迹。我看到他们灼热的肉身(将自己烧成点点灰烬),看到肉身中隐藏的冰雪,它们永不消融(像头顶的黯淡星辰)……
最后的雪
旷野中最后余下的,在野沟底部,墓碑座后,老树背部……它们融化得如此缓慢,仿佛洁白的肉体里有一根骨头在支撑着。白天,它们被阳光的野狗舔舐,越来越单薄;而在夜晚,星空坠下的寒意给它们结了一层硬痂,让它们更难以吞咽。这些剩余的白,远远望去,像是谁褪下的一件白衣。而脱下衣衫的人呢?也许混入了人群,也许走入了泥土。那些耸立的碑石可是他们讲台或书桌站立的姿势?这些剩余者有时会一直撑到春天。这时候,花朵已经开始绽放,它们忽然迅速消失了踪影。它们站立的地方,一层细细的土粒保持着原来的形状。这时候,青天浩荡,空气温润,万物开始了又一轮的疯长。
无边无际的清晨和黄昏
在清晨的胞衣里,世界和每一个人,每天都会出生一次。
每天人类都要死亡一次。装进黑夜的棺木。
人啊,无边的痛苦与欢欣。
白日之闪
在白昼,乌鸦的翅尖在头顶扇动,它们掠过稀薄的空气,仿佛一道亮光自大地一闪而过。
河流
河流开始了自己的磨骨之旅。
如此多的滚石在怀中翻滚、碰撞,碎裂,越来越小。在陡厉的中游,浊流浑黄,日光混在里面,犹如血浆。
接近下游,河流缓慢,宽阔,连细碎的骨粒也化为了浑浊的滔滔江水(谁胸中流淌着这样一条河流?----失心之人,丧家亡国之人。他的心已被摘去,只留下空空的胸腔,装着这一江春水的浊泪)。
而江海相接,水天一色,吐出了一轮明月。
冬雨
冬雨里裹着一段段的指节。
和雨水一起落下来。敲击着封锁的坚硬之门。
指节在地上跳跃。
比土地硬,比雨水白。
它们发出碎裂的声音。在大地之上
没有风声。冬雨落的时候。
没有门缝。
朝露
春风将桦树的叶子吹翻,露出白色的背面。
宿醉未醒。莫兰迪的瓶子,灌满了二锅头。
风吹我。吹开满怀的破棉絮和碎银。
不敢登高。风拨开云雾,河流闪闪流淌。
我看到人世我的形状:一枚回形针,向尘土屈膝。
星辰流转。人世的钢针向上,挑起头颅的朝露!
暴雨
白亮的雨点赤裸,浑圆,热烈,从天上跳下。一颗与另一颗拥抱,融合,成为更大更亮的一颗。更加饱满,沉重,砸落地面。
暴雨是脱去衣服的雨。暴雨撑破了自己的衣服,撕裂了自己的衣服。白亮的身体从黑云里裸露出来。暴雨露出了自己的白亮的乳房,在大地上奔跑。
我想挣脱枷锁,在雨水里舞蹈,吟唱。我想与另一个赤裸的身体相拥,成为一个更大的躯体。
生下一群圆润闪光的孩子。
落日
落日与我们对应。
我们不再幼小,新鲜,当我们满脸疲惫,带着锈迹、空洞、暗伤,躺倒在大地之床,谁为我输入血液、沸泉、浓黑的药水?
六月雪
明亮的大理石柱廊和台阶下面,那群围着乌棺静坐的黑色人群,头上都包裹着白布。
兰草的蕾
日光里有大片的黑暗。野草,山川,白鹭,人群,都有同等的黑暗。我看到了这些。诗人是将根须扎到黑暗中的人。吸取着里面的痛楚、血液、毒素。没有黑暗中的挣扎和迷惘,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他说出,或哑默。
头颅暴露在风中,裂开,一束兰草的蕾。
苹果花永不凋谢
苹果花一开放,就永不凋谢。
粉红的花瓣,在日光里,黑暗中,微微透明。
果实长出来,它们就打坐在果实里。
在伤口,夜空中,孩子、女人、男子、老人的体内,都有一朵苹果花绽放。
在枯枝、洞窟,肉体、寺庙,山崖、河流,雪、血,脚尖、歌声,空碗、兽骨,废墟、日光之城,在另一朵苹果花上,它们熠熠绽放。
一朵朵,一树树苹果花,在风中颤动。
马首
大雪中一具巨大的马首!
绛紫如深厚土地。它的眼睛深邃,湿润,像黑色的井。纷乱的鬃毛垂下来。它一动不动,四蹄立于雪地。纷纷的雪花穿过马首的陡峭山岩。
每一粒雪花都提着一盏小灯,像一个个白色的灵魂。马首的内部也嘶嘶燃烧着一盏马灯。红光从薄薄皮肤内透出来,将热汽传递到漫天风雪之中。
赶车人在大地上沉沉睡去。那么平静,仿佛睡在风暴的眼中。
马首一动不动,纷纷大雪要将马首包裹!
向上的河流
每一株草木内都流淌着一条河流。
根须深入大地,吸取血液。沙粒与雪粒,穿过脉管的峡谷,输往春天的晴空。
也吸取了深厚的黑暗。黑暗从草木中升腾出来,弥漫了整个大地和天空。
带着星辰的杂质。
有时,在黑暗的头顶,会呈现草籽,鱼籽,沙石,舍利,兽骨与人骨的亮影。
同时,一条向下的浩浩荡荡的河流,光明和灿烂沿着黑色的根须,输进无限的泥土。
我们踩在大地的皮肤上,脚下一条璀璨的光辉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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