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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朵花，被佛看见
——读冷眉语的组诗《世界在阅读中睡去》
宫白云
一直对诗人冷眉语怀有敬重之心，她的宽厚、宽容的品格不仅表现在日常中，在诗歌中也有极好的体现。她身在纷杂喧嚣的当下，总能从容来去，低调沉潜，在诗歌写作中总有自己独特的思考。她的诗歌离内心很近，总有那么一盏内心的灯在诗歌中照耀，具有灵魂精神和开阔深远的格局，独有一种精神属性的魅力。她是对“一张纸”也“保持着警觉”的诗人，她敏感无羁的灵魂在诗歌里“浩荡不休”，姿态是“匍匐”的，她说“做不了神/就做个好人”，她“悄悄经过自己/经书、石头、湖水”，在慢慢老去的光阴中“不断纠正时光”，如此的心境与处世表现在诗歌中便是一种天然物成。她对自己的人生是有认识的，而语言在这时充当了粘合剂，它粘起了她生命深处的碎石，把沉重转化成血管里的轻盈，举重若轻地流淌在诗境里，开枝散叶，绽花结果。她充分践行了诗与思之间的命运关系，看似随意的叙述往往隐藏着惊雷，涉及与交渗，广泛而宽阔。她的诗所把握到的玄妙与高峰以及对世间的洞察、挣扎与和解让她的诗散发异彩之光。
这组《世界在阅读中睡去》每一首都那么深入人心、触动灵魂。诗人以她对万事万物独特的感悟、对亲情深厚的情感、对人性深切的悲悯、对现实生活道义的担当、对世界人生清醒的认识搭造起巨大的精神建筑空间，显示出一种深刻的沉思、直视的冷静与自审的睿智。诗人特别善于从凌乱的现实中抓住瞬间的场景或感觉进行妥帖精准的描摹，如《苦丁茶》与《致死，不愿……》，这两首诗都是写诗人父亲的诗，前一首《苦丁茶》诗人采用直接与诗人父亲说话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内心对父亲深切的情感与怀念，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和我分住在/谚语两端”的巧思，传达出生与死的距离，然后以“苦丁茶”的转承非常自然地掏出心窝里对父亲的思念与心底的忧伤。《致死，不愿……》以风烛残年的老人形象在日常生活的角度写出了父亲坎坷的一生与深广的忧愤，“他从不与人谈起关于一些概念或现象/不到冰天雪地，他都不肯/关上这扇门。他活在因果里/一生被关联词使唤”。这种直接进入日常而非借助复杂的比喻来呈现的写法，既保留了父亲生命的过程，又触及了历史的真相。不见技艺，技艺无处不在，用叶芝的话来说，技艺就是能把“坐下来用早餐等一连串的偶然事悠扬”变成“一个思想，某种有意图的、完美之物”的东西。而冷眉语恰恰拿着这把“技艺”的钥匙打开一道又一道的门。在她的门内甚至可以听到萤火虫“尾部的交响乐”。在诗人的眼里“夜晚也是有尾巴的/夜与夜重叠时，适逢水与水交汇/你出发/我紧随其后。村庄、草垛/那条小河/有谁能像你一样，在我额头驻足/明亮的吻啊/忍不住唱出忧伤/那尾部的交响乐”（《萤火虫》）。在这里诗人以一种亲密的语调让“萤火虫”与自己成为最为亲近和最为神性的相伴，把自己的内心交付于这小小的光源，与万物融为一起。诗中的语言感觉仿佛就是诗人的自然音调，这自然的音调发出的声音就像自然界的天籁，让人对“那尾部的交响乐”产生无限的想象。跳出自然主义的逻辑，通过对自然事物的联想，找出联想和主题塑造的关系或者连接点是冷眉语特别善长的写法，如《蚂蚁》、《蛛网》等诗里的东西表达得既贴切又非常自然，物象与心象相互推动，互为补充，一个联想接着一个联想，“一片叶子落下。我钟情于叶面上/小小的牙印，小小的洞/那些秘制的玫瑰上小小的刺/你只须加固洞穴/守住春光的秘密”(《蚂蚁》)；“在密集的格子间/布置不可知的命运/阅读是干净的行为艺术/它的深度是幽暗里积聚的时间/它的广度是用细细的丝上/一圈一圈的孤独”(《蛛网》)。从中，我们可以体会到蚂蚁与蛛网带给诗人的启示与思考。
人到中年以后，我对年轻时喜欢的那些激烈奇幻的诗渐渐疏远，开始喜欢安静从容有生命质感的诗。读冷眉语的诗就给我这种安静从容之感并从中得到许多的开悟。如她的《从西藏归来》：
从西藏回来，我并没能带来什么
珠峰的雪，拉萨的雨、那曲的格桑花
在纳木错大声呼唤后
我的世界从此安静下来
偶尔有人问起这些
我羞于谈起一路的跋山涉水
只是忆在海拔的哪一个高度上缺氧
然后做出标记
把灵魂刻在那里
此诗写得淡然，简单，但在灵魂的层面却是一座高峰，能够在一个高度标记自己的灵魂足够了。它是“从西藏归来“”一件人生最好的礼物，我把它看成是诗人对人生的和解，对生命的和解，对生活的和解，对所有喧嚣的和解。仿佛领了神喻，“我的世界从此安静下来”。
诗人终于在现实中找到了与自己灵魂相对应的“高度”，她把自己的心灵沉淀进去，用尘世的语言编写灵魂的箴言。“站在最高处”，然后“像朵花，被佛看见”。
我已站在最高处
看四周的古建筑，拉萨河
呼吸纯净的阳光
伸手截取一朵云。绕在脖颈
丝绸般的躯体和蓝天
一起倒影在清澈的拉萨河
像一个不会做梦的孩子
睡在一片蓝里
请别叫醒我。月亮在左边
右边安放诗集
我怀揣着孤独来到
来年的春风里。和你们一起
像朵花，被佛看见
——（《站在最高处》）
在这里诗人不是凭借语词的本身去想象，去思维，而是以真实的所见在想象和思维中把自己肉身的一切放空，只剩下轻盈的灵魂“像朵花，被佛看见”。典型的以小博大的写法，不经意间抵达了禅意的境界，在那里，“像朵花，被佛看见”像个箴言熠熠放光。
一个诗人在本质上必然是与天地万物紧密相连的，但如何相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方法，冷眉语的独特魅力就在于她能够扎根于自然万物之中去触摸它们的本质达到更深远的敞开。就像“一粒茶的期限将回到水/通过动荡打开并用旧岁月贯穿/水是清澈的，淡淡的晕是去年的蝶儿”；“世界在阅读中睡去/通过透明的玻璃/仍可以看到燃烧的火焰和其横陈于/影子间的小小骨头”(《世界在阅读中睡去》)。从自然场景进入，赋予这些“自然”独特的象征与意义是冷眉语这组诗的显著特征。
冷眉语的诗歌写作，始终隐含着某种使命感，从她对万物的阅读发现到现实生活的挖掘与个人心智上的觉悟，都充分的体现。对于当下过于失真、失去血质的诗歌，她带来了的是生命的温度，自然的色调，万物的新质，这也是我在当代诗人中为什么认同和喜爱冷眉语诗歌的一个重要原因。
2017-9-10于辽宁丹东
世界在阅读中睡去（组诗）
冷眉语
苦丁茶
爸爸。天真冷
羊肉馅饺子的味道很孤独
我想你
苦丁茶在水中打转的现场有点恍惚
一些浮起
一些还没有落定
恍如昨日浩劫
爸爸。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你和我分住在
谚语两端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她飘浮在这薄薄人间
种苦丁茶的人走了
苦丁茶很忧伤
致死，不愿……
一位忍受了几次浩劫变迁的老人
如今，扶不起被风摇断身腰的小草
黑暗的角落安放着他的旧砂锅
竹躺椅。躺椅上的小棉垫
又坡了几个洞。他颤巍巍地躺下
开不开口，空洞的牙床都露着微笑
他从不与人谈起关于一些概念或现象
不到冰天雪地，他都不肯
关上这扇门。他活在因果里
一生被关联词使唤
站在最高处
我已站在最高处
看四周的古建筑，拉萨河
呼吸纯净的阳光
伸手截取一朵云。绕在脖颈
丝绸般的躯体和蓝天
一起倒影在清澈的拉萨河
像一个不会做梦的孩子
睡在一片蓝里
请别叫醒我。月亮在左边
右边安放诗集
我怀揣着孤独来到
来年的春风里。和你们一起
像朵花，被佛看见
从西藏归来
从西藏回来，我并没能带来什么
珠峰的雪，拉萨的雨、那曲的格桑花
在纳木错大声呼唤后
我的世界从此安静下来
偶尔有人问起这些
我羞于谈起一路的跋山涉水
只是忆在海拔的哪一个高度上缺氧
然后做出标记
把灵魂刻在那里
蚂蚁
拒绝阳光。与庞大的帝国
暗里私通。不像我
一直在纸上假想着与人类为敌
你小小的脚趾，尚能穿行自如
前方有石块、小草、几粒麦子
可大兴土木，安居乐业
一片叶子落下。我钟情于叶面上
小小的牙印，小小的洞
那些秘制的玫瑰上小小的刺
你只须加固洞穴
守住春光的秘密
萤火虫
夜晚也是有尾巴的
夜与夜重叠时，适逢水与水交汇
你出发
我紧随其后。村庄、草垛
那条小河
有谁能像你一样，在我额头驻足
明亮的吻啊
忍不住唱出忧伤
那尾部的交响乐
蛛网
楼道的幽静处，一只蜘蛛
用心编织毛衣
沉默。耐心。每次下楼
都有变化，它像一位精致的诗人
把一个个词
紧密排列。在密集的格子间
布置不可知的命运
阅读是干净的行为艺术
它的深度是幽暗里积聚的时间
它的广度是用细细的丝上
一圈一圈的孤独
这张从未贪婪不占据任何地盘的网
逃离了政治
又落入另一个圈套
世界在阅读中睡去
一粒茶的期限将回到水
通过动荡打开并用旧岁月贯穿
水是清澈的，淡淡的晕是去年的蝶儿
离爱情有唇齿到柔肠的距离
它种下刺。一根宿命里的钉子钉在棺木上
花瓣被时间的手指
捻入一部非虚构小说
有人在里面走来走去
香气弥漫开来，“磨着夜空明亮的镰刀”
世界在阅读中睡去
通过透明的玻璃
仍可以看到燃烧的火焰和其横陈于
影子间的小小骨头
没有一只鸟歌唱。“那消褪的黑夜
留在了失明者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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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11 1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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