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江苏哑石 于 2017-10-22 00:44 编辑
面向低处的歌唱
——浅谈张新泉先生诗作的特点
◎江苏哑石
大约是从90年代初，笔者才开始有意识地阅读张新泉先生的诗作。可用“好读、易懂、生活气息浓厚”等词语来概括当时读后的印象。1996年，曾利用零碎时间集中阅读了《野水》、《人生在世》、《情歌为你而唱》、《宿命与微笑》、《鸟落民间》等五本诗集，并将读后感形成豆腐块状短评刊载于本地的纸媒。回头再看时，就会发现这些文字只是停留于印象的层面，未能深及诗作内里丰富的意蕴。二十余年后，再次品读张新泉先生的诗作，感受已与之前有所不同。
一、两个核心的关键词
通读张新泉先生的诗作，不难发现“低处”和“民间”两个词对于他而言，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诗歌来源于生活是诗界的共识，故诗人所处的生存环境通常会深度影响其诗歌的视角和表达的方式及内容。就像同为乡土诗人的甘肃诗人牛庆国之于杏儿岔、徐州诗人丁可之于沛县农村。
低处，在本文中侧重于诗人的生存环境对所写诗歌题材影响的角度而言的，类同于底处、底层，语义指向社会地位比较低的一类群体。从张新泉先生的简历中可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就跻身于其中。譬如他有从事过搬运工、纤夫、铁匠、剧团乐手等职业的底层生活经历。这些经历如同纤绳深勒进肉里，而所产生的疼痛感又绝非止于身体。身处低处，可以更近距离地接触乡间民众和市井百态，也会使众多来自低处的歌哭，悄然植入他的骨头和呼吸，进而潜移默化地浸润到其诗作的每个字词中。
民间，是侧重于从诗人所取视角的角度来说的，是朝上的仰望，还是向下的关注。张新泉先生的绝大部分诗作，多采取视点下移的民间视角关注市井百态。选择此种视角，可能是出于诗人的自觉追求，抑或是生存境遇在诗人身上的自然折射。你可以将其视为上苍的惠赐，也可说成是对宿命的被动接受。毕竟，书写自己熟悉的领域，也是最自然最容易出彩的。
这两个词在张新泉先生的诗作中，犹如鲜明的印戳，又像是人之脊椎。“对于我这只具体的麻雀，无论是飞还是歇，有两个词汇需要叽喳几句，这就是‘低处’和‘民间’。”张新泉先生曾在《雀，麻雀的雀》一文中如是说。他还在《民间事物》一诗中，更为直接的表达了自己的诗歌观点：“向民间的事物俯首/亲近并且珍惜它们/我的诗啊，你要终生/与之为伍。”
二、面向低处的歌唱
如果说高处有天高任鹰飞的辽阔和神秘，那么低处也自有其深邃和丰富之处。重读新泉先生所著的《野水》、《人生在世》、《情歌为你而唱》、《宿命与微笑》等诗集，会发现他的诗作大多是面向低处的歌唱。如果以时间为序，会发现他对低处的关注在诗歌的题材、叙述的语调等方面，又存在着不少细微的变化。
在《野水》这部早期诗集中，其诗作的题材相对单一，多是以自身“把艰难的岁月/背成一张弓”的生活境遇为蓝本，同时也可视为是对生活底层某一群体生命的真实写照，如《残纤》、《短桨》、《滩夫》、《野码头》等等诗作。阅读他的这一时期的现实主义诗作，如饮烧酒，会品咂到其蕴藏在文字中的滚烫的温度。语调是急促的、炽热的、抒情的，有如低吼般的苍劲和沉郁。如《拉摊》：“在滩水的暴力下/我们还原为/手脚触地的动物//浪抓不住我们/涛声嚎叫着/如兽群猛扑//一匹滩有多重/一条江有多重/我们 只有我们清楚//是的 这就是匍匐/一种不准仰面的姿势/一种有别于伟岸的孔武/热得嘶喊的汗/一滴追一滴/在砂砾上凿洞窟//船老大在浪上咒骂/骂得无法无天/骂得好粗鲁//轮到我们骂时//我们只仰躺着喝酒/仰躺着 把匍匐报复”（选自诗集《野水》）。即将处于社会底层纤夫群体的生活艰辛跃然纸上。诗作的语言通俗易懂，甚至有些散文化和“简单直白，但可贵之处是饱含着世道人情（张新泉：《雀，麻雀的雀》）。”表现的艺术手法多白描，有少量诗作揉入了类似于乡间民谣的元素，如《喊风》。
如果说包括《野水》在内之前的诗作，还多停留在对生活现象的感官层面，抒情的色彩浓了些，那么在此之后的诗作，则开始深入所表达对象的内部，理性思辨的成分显著增加，而这种过渡又并非十分鲜明。诗作的题材开始由相对单一变得丰富多样，由咸涩的纤夫号子扩展到喧沸的市井百态，另在诗歌意象的使用及表达的手法等方面也发生了不少变化，譬如隐喻增多。这种题材的多元和在诗歌意象等方面的不同，应该是与新泉先生生活环境的变化有关，但其诗作中所采取的向下的视角却是一以贯之的。
在《人生在世》这本诗集中，有新泉先生对底层弱势群体命运一如既往的关注及人文风景的描写，如《弹棉絮的人》、《捡破烂的人》、《藏歌》、《在昆明翠湖看海鸥》等，另有很大比重的诗作转向对个体生命体验感悟的书写，并带有些许对过往生活反刍的特征。如“生存就是一次过江/一次背向故园的远泳/这趋之若鹜的奔赴/是一瞬，也是一生”（《过江之鲫》）。
诗作的语言日趋沉稳、内敛和平和，如在用文火“煮碱熬盐”。从其诗作的语言风格看，似乎看不到多少受当时西化诗潮影响的痕迹。或许，这可以说明在各种诗歌观点剧烈碰撞时，新泉先生在一直坚守着自己质朴、通透、智性的诗歌美学追求。如其所说：“我画梦的技法不高，国产的多，进口的少，加之我的梦境缺乏色彩，所以常是白描，如促膝耳语，无法高声，无法时髦。”
《情歌为你而唱》，是对过去十年诗作的重选，在此不赘。至于此后的《宿命与微笑》、《鸟落民间》、《在低处歌唱》、《张新泉诗选》、《好刀》等诗集，大抵有着与前述《人生在世》诗作相类似的特征。区别在于，此后的诗作更加注重从微观的角度切入现实生活，并努力探寻隐于日常事件中的内蕴。同时，哲理性的元素有所增加。诗作的语言运用，也由先前的粗粝变得冲淡、温润和老道。有些，不乏幽默和暗讽。
三、结语
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了，仿佛是验证了时光如梭的成语不虚。二十余年后再读新泉先生近期的诗作，发现其诗作变得更为亲切、沉实，干净、智性。洗尽铅华，具有了纯棉的质地。但其面向低处歌唱的视角、燃烧于其诗作中的炽热情感，以及“天低云暗时，替一些人和事/唏嘘、流泪”的平民精神和悲悯情怀却是始终如一的。尤让笔者深为钦佩的是，新泉先生自16岁发表诗歌开始，迄今从事诗歌创作整整60年，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70后”。但仍保持笔耕不辍，诗感敏锐、鲜活，且一如既往的谦逊、乐观、豁达，如其所写的《头衔》、《题东汉说唱俑》等诗。
读诗可以识人。当下“中国文人在乎的东西太多了，这太多的文字与生命之外的在乎，扭曲了文人的形象，白白浪费了许多光阴”（《鸟落民间》序言）。而从新泉先生的诗作中，却可读出有别于此的诗人品性。从中，也让笔者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诸多千差万别，多是“直接与骨头相关……/明白这一点/许多惊骇/就有了答案”（《骨子里的东西》）。
2017/10/20 晚上 初稿
2017/10/21 下午 修改
附录：张新泉先生部分诗作
◎拉 摊
在滩水的暴力下
我们还原为
手脚触地的动物
浪抓不住我们
涛声嚎叫着
如兽群猛扑
一匹滩有多重
一条江有多重
我们 只有我们清楚
是的 这就是匍匐
一种不准仰面的姿势
一种有别于伟岸的孔武
热得嘶喊的汗
一滴追一滴
在沙砾上凿洞窟
船老大在浪上咒骂
骂得无法无天
骂得好粗鲁
轮到我们骂时
我们只仰躺着喝酒
仰躺着 把匍匐报复
1986年
◎野码头
野码头是这个码头过去的名字
名字曾经很动人地传奇在河口
温暖过大江上一段冷寂的岁月
如今只留下一溜残破的石堤
酷似老人凹凸不平的牙床
纵是又脆又嫩的渡船笛音
也难于品味难于咀嚼了
但野码头曾经很年轻
胃口也好得惊人
每天吞吐许多船桨和号子
许多粮包山货许多民间传闻
吊脚楼上摆着大碗茶和大肚子酒坛
生意经拳令使那些杉木桌子激动
夜来时窗口燃起亮油壶和松明
给舒心和醉意抹上橘红的光晕
那些晚归的船只消远远地喊一声野码头的名字
便会立即听到一串温馨的回音
野码头的捣衣棒很野
野码头的渔歌很撩人
野码头的烧酒不止六十度
野码头的针线长过拉江拽河的纤绳
传说野码头是个女人的绰号
一个被人玷污又毁坏的女人
流落到这僻远而宁静的河口
用一面酒旗一朵凄苦的微笑
碇泊那些侠义而忠厚的桅灯
传说野码头酒馆茶铺里的女子
都是她的后代都继承了她的美丽与多情
许多船夫把梦留在这里把骨埋在这里
野码头被唱成号子竖成樯帆划成桨声
无论高低贵贱生命都是一条船
滩吼浪啸波光潋滟各有各的航程
但总有一个船埠等你到天荒地老
总有一个码头让你怀念终生……
野码头 野码头虽已属于过去
每朵浪每匹滩仍念着她的姓名
而每当水天交接处飘起帆影
野码头上便有几个龙钟的白发老妪
相互搀扶着走上残损的石堤
向远远驶来的樯桅投去隔世的坚贞
1986年
◎劈柴垛
劈柴垛在哀牢山腹地
在巨大的苍莽与静谧之中
整齐地垒放于一些草屋门前
或者，栅栏似的树木之间
那么纯净和睦地靠在一起
让你触到一种敦厚的民俗
一种超越物质的沉稳和自信
许多欲望便如此相形见绌了
只为着草屋为着火塘而自重的劈柴垛啊
在哀牢山腹地，袒露被斧子劈出的剖面
让我敬畏，让我轻蔑许多浅薄的热情
1990年
◎文 火
词典里说
文火是火中弱火
其实不然
在火族中 能燃得如此
漫不经心 风度十足者
必经多年修炼
看那入定似的神态
不摇不曳 声息俱无
（与禅境无二）
任你周遭雨去风来
冷暖嬗变
依旧一副恬淡容颜……
单是这点功夫
就令那些
啸叫山野的浪火
打家劫舍的猛火
刮目相看
正因为如此
人类才引为知己
容其登堂入室
烹鸡 鸡便汤香肉软
煎药 药力直抵丹田
所谓文火
即是火中智者
除去以上所述
攻心亦有奇效
你看历史上那些有名人物
卸下兵戎相见时的强悍
便露出文火功夫
都能将文火二字 念得
字 正 腔 圆
1991年
◎好 刀
好刀不要刀鞘
刀柄上也不悬
流
苏
凡是好刀，都敬重
人的体温
对悬之以壁
或接受供奉之类
不感兴趣
刎颈自戕的刀
不是好刀
好刀在主人面前
藏起刀刃
刀光谦逊如月色
好刀可以做虫蚁
渡河的小桥
爱情之夜，你吹
好刀是一支
柔肠寸寸的箫
好刀厌恶血腥味
厌恶杀戮与世仇
一生中，一把好刀
最多激动那么一两次
就那么凛然地
飞 起 来
在邪恶面前晃一晃
又平静如初……
人类对好刀的认识
还很肤浅
好刀面对我们
总是不发一言
1991年
◎题东汉说唱俑
跷腿挥臂，活力如芒
眉眼间开心得意的笑容
取一缕，便可激活万古洪荒
说吧，说汉武帝把第一舞娘娶了
歌手李延年被宠得溢彩流光
唱吧，唱东村西社的奇人异事
铁血沙场的骠骑悍将……
夹在臂弯的一面小鼓
装着风声雨声马蹄声
人间烟火与乡歌村谣
被你拍打得世代飘香
穷有穷的喜乐，贱有贱的粗放
一尊活力四射的泥俑
胜过镶金的富丽堂皇
附耳过来：明天随我去见
曲艺家协会的秘书长
申请书上的签名无所谓
你高抬的赤脚乃陶制精品
到时正好以足代章
◎献 辞
那么宽的草地啊那么少的羊
那么蓝的天啊那么大的晴朗
谁的小羊羔嗲嗲地咩了一声
方圆百里的青草同时扭了扭腰
满天云朵慈祥地晃了一晃
神啊，我们已擦亮了嗓子
你来领唱，你来领唱
2017.5 爱尔兰 | 
发表于 2017-10-21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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