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诗人助力地域经济腾飞如何成为可能
——序淳本长诗《汉歌•隆里》
黄土层
淳本要我为她的长诗《汉歌•隆里》作序，我开始觉得是不便接受的。理由有二：一、我又不是名家，给人作序，何益于作者和宣传？二、我对长诗一直敬而远之，并没有做过专门的研究。揪住无名而外行，执意索序，这不是问道于盲吗！但淳本却吃准了我，理由也有两条：一、知名而不知人，何用？二、长诗也是诗，总不能说写了这么多年诗歌评论，还是一个诗盲吧？我最终答应下来，也不是因为她的两个理由，而是她说的另一番话：“隆里属黔东南，我的家乡，从未为她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这，也算是一个交代。”（淳本《友情征集<</span>汉歌•隆里>书序》）其实，隆里凯里虽同属黔东南，二者相距约223.8公里呢（注：淳本是凯里人）。在她看来，黔东南方圆220公里之内占地3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全是她的家乡。她又说“有人说我的诗歌没有地域特征，我想这是不是代表我没有根？但是，我可以用更理性的爱归还这片土地。这，算不算另一种反哺？”（同上）。从这两段话看出诗人淳本的本土观念以及对于诗歌“根性”的在意，正是这两点感动了我。我知道她是一个做事很认真，对人很诚恳，诗观前卫而探寻方向独立的人。我怎么可以拒绝她呢！
并且，有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突然弹入我的意识——本土诗人助力地域经济腾飞如何成为可能？这个问题貌似不成问题，其实不然。我是很熟悉北方一些市县，地方政府搞旅游经济、地域文化建设，看到的只是一个项目，是GDP新的增长点，注入大把资金，搞基础建设，一批仿古建筑拔地而起，随之商铺跟进，敲锣打鼓十分热闹。但是由于缺乏真正坚挺的文化产品和金牌策划，造成很尴尬的旅游文化建设的空壳化。莫非，南方不同于北方？为地方文化建设创造新的“诗化”叙事，谁可担当此任？答案自然是真正的实力派诗人，本土优先。那么，当地政府会诚恳启用和激活本土诗人资源吗？
本次由贵州省文化厅、贵州省诗人协会等单位联合发起的《汉歌——贵州地方志》大型文化活动，不仅为贵州旅游文化建设重新化育文化精神之核——20部史诗性地方文化产品，而且启用了当地最优秀的诗人作家。这是十分可贵的举措。体现了政府文化部门负责人的文化战略眼光和文化执行魄力。本次诗人淳本受命负责创作《汉歌•隆里》这一部诗集，我个人觉得这是诗人选对了好政府，政府选对了好诗人。
这部长诗《汉歌•隆里》分序诗和正文八章，共计九章。分别是汉歌行、 自然隆里、 风云隆里、 屯军隆里、 文物隆里、 遗存隆里、书香隆里、 骚客隆里、龙舞隆里。两万多字，长达2500行。我是一口气读完的。以下简略说说我对这部长诗的印象。
设身处地为诗人想，接到这么一个活儿，怎么整？茫然而空廓。要么资料严重缺乏，要么面对几尺高的尘封蛛结的老旧资料心绪寂寞，无地徘徊。采风中一个与普通游客没有任何区别的诗人，看到的也无非是大同小异的建筑、遗址、遗存、遗迹。但诗人需要体力、脚力、眼力，心力全身心投入，构思，记录，创造。可能完全没有了闲心在林间湖畔小憩片刻，因为有一项巨大的文化建筑群，需要你参与设计和构建其中的一座。并且物质元件还不能过于密集，要疏可走马，留出相当的空间：一部分供诗人活泼泼的意绪鼓翼于飞，畅通无阻地游荡，一部分留给读者。要写诸如《汉歌•隆里》这样的长诗，仅有一本《隆里村志》是远远不够的。哪怕有《荷马史诗》《神曲》《历史》《离骚》《九歌》《长恨歌》《洛神赋》这样的阅读经验也是不够的。还得关注新诗百年以来的中国新长诗的写作。比如欧阳江河的《凤凰》，李轻松的《葵》，伊莎的《唐》，金铃子的《越人歌》等等……抒情、叙事、歌咏、史记、言行、人文各自怎么融合在一部具有史诗性的《汉歌•隆里》里边，诗人淳本所付出的劳动和辛苦，励精图“创”和焚膏继晷，都可想而知。
我的阅读顺序是先读序诗、正文八章，读毕之后再读一遍序诗。这时才觉序诗之好，足可冠于全篇之首。这部长诗《汉歌•隆里》大体有三个特点足可辉耀丛书之间。
一、诗情浸润史料激活历史，让故去的存在物还魂。
这样的诗句太多，只举两例说明之。长诗里提到旧时的女人或老年的女人，并没有把苦难主题放在第一位，而是这样描述的：
北门紧闭，防煞气/几棵高大的皂角枯坐于城门/做针线的女人/白发没过颈间/那里有粒美人痣/如今青丝如雪，美人再无半点春色/但她依旧手握暗器/依旧像年轻时般利索/轻轻看下来人/又轻轻合上灵俐无比的眉梢（序《汉歌行—隆里》）
这样呈现女性的风采和尊严，恰当得体。青春年华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季节，但韶华易逝是自然规律。诗中用“枯坐”“白发”“美人痣”“春色”这些词语轻轻划过女人的一生，但在流水般的叙述里，没有半点颓废，而是将“绣花针”喻作暗器，不仅生动传神地点旺了老妇人的精神，而且对整个女性河流的速度、节奏、流向、尊严、明亮，都给于了恰切的优雅的摹写。关于女性话题，序诗里还有一段，十分精彩，诗歌的深度也是可以这样自然地表达。
花脸龙从西门到南门，只一拐弯
就把所有故事
又重述了几遍
“兰季子啊兰季子
嫂嫂的花容月貌原来只是一场虚空。”
明洪武三十年婆洞侗寨林宽率领侗族农民起义,攻打隆里守御千户所。这种壮烈的造反场面应该有浓重的血腥味吧，对于千户所、镇抚以及林宽的死，长诗中却是这样表达的：
千户所被毒弩击中，缓慢倒下时/身体向着天空的顶端/然后成为了史书中极简的某一句
镇抚身首异处/失去了有效的身份验证/也许他化为了当晚的一团烟雾/也许/成了井巫城月光下，哀怨的黑猫。
从春到秋/楚王朱桢，湘王朱柏，左督军杨文/三面夹击，方将林宽擒获
他扭动身躯，拒绝交出血和眼泪/他回望大山，大山的棱角正在变缓
那些星子与平野交错处/父辈劳作的身影，忽明忽暗。
次年正月/余部亦被平复/汉语言与地方方言夹杂的乱世
一夜之间，回到最初的模样（《第二章风云隆里》之《七次战事》）
诗中对千户所、镇抚以及林宽三人的咏叹由简到详，渐次丰满又境界深邃地完成了对风云隆里的捕捉和刻画。尤其对于主犯林宽的死，给予了解释和呈现的两种手法，前者体现骨气和气概，后者赋予了巨大的同情和惋叹。像如这样的处理方式，灌注在一本地方史诗之中，那是多么地出彩！
二、丰富的想象力自由的心性激射，达到时空合理化穿越。
试举五小节，说明这个主题。诗人的想象力是必须的，尤其对于一部长诗的构建，可以说唯有想象力才可以形成郁郁蓊蓊的气象。想象力加上，或者说得力于自由的心性，跨时空创造就成为可能。
赶马的人/在星空下，看见草长莺飞
回家的路铺满柳絮/远方屋脊发白，灶台下的女人发白
等着他连夜送回粮食和肉体/等着他小心翼翼
一层层剥开自己/像拨亮夜晚所有照明的器物
（《第一章自然隆里》之《赶马人》）
天高云淡/春水慢慢穿过平野/几幢腐朽的茅舍，冒出人间烟火/外乡人淳某站在水中央/身体顿时长满青草/像浮漂寨裹挟的一朵飘萍/与野游的鸭群一起越走越远
（《第一章自然隆里》之《龙溪河》）
到时/也许只有我站在未来，享受着人间四月
微风从拓本上徐徐而过/尚留着不会心生厌倦的余生
（《第六章书香隆里》之《孤本》）
在井巫城活了六百年的古巷，每一条都有粗细不均的腰身
阿妈正在晾衣服/姑娘做好饭菜
（《第三章屯军隆里》之《明清古巷》》）
少伯/蒸熟的血糯米粑，来一块吧
我敬你，江湖浑浊，云淡风轻/躬读于黑暗
（《第五章遗存隆里》之《血糯米粑》）
从长诗里截取的这五段，无不再现了昔日的鲜活面孔和今日际遇的投入。仿佛时空之间没有丝毫的距离和隔阂。赶马人为他的女人送回粮食和肉体，古今有什么不同吗？外乡人淳某站在水中央，人间烟火刹那间冒出的乡愁和漂泊，古今有什么不同吗？微风从拓本上徐徐而过，我总是葆持生机勃勃的余生，古今有什么不同吗？阿妈晾衣，姑娘做饭，井巫城六百年的古巷，那种恒久的生活秩序，古今有什么不同吗？来一块热腾腾的血糯米粑吧，王少伯，因躬读于黑暗，我顿生惺惺之感。古今有什么不同吗？
三、高度的概括性和低调的诗歌咏叹调之间的适度平衡。
关于这个话题，我采撷了9节。也还只是尝鼎一脔。如果有充足的时间，细品这部长诗，丰富的繁花盛开的细节，可谓比比皆是。其中的概括和咏叹，张弛有度地贯穿在整部长诗之中。妙言佳句，俯拾皆是。
牧牛人每天从浮漂寨将牛群赶上山坡/途经龙溪河，满雷洞，眺望台，像羽化升仙的全过程/他从人间直至天堂，胸有丘壑/默默坚守着一个伟大的秘密/白云压顶啊，一切事物都在有序发生/红豆杉与相思并没有什么关系/它发育良好，脚下土地松软/它是用了多少时间才会慢慢放下那些世事？/任何生命都各有顿悟的过程/任何风吹草动/都是一种成长
（《第一章自然隆里》之《春蕾林场与龙溪河》）
丁字花街美得险恶
入城的战马只好放慢马蹄
……
……
跑台上，戍守的人儿在旌旗上看见了大风
在白发上看见了夕阳
（《第三章屯军隆里》之《古城垣》）
这沙场太小
看不见将军白发是从密集的诗文里长出来的
一些人活着，变成了烽火
一些人死去变成桃花
（《第三章屯军隆里》之《指挥第》）
没有新词填出的一天
算不得陶氏应有的风范
（《第三章屯军隆里》之《浔阳第与五柳堂》）
由于白墙过于高大
由于田野过于辽阔
四围暮色一旦合上
黑夜就会被人看穿它空寂的本质
（《第四章文物隆里》之《太守记》）
木制的器具
香味是线性的，横的，竖的
（《第五章遗存隆里》之《印合粑》）
井里掘出的盐
密封在土陶罐里
女人们捏捏腰捶捶肩，娇羞地想：
春耕来时
男人们又会长出新的力气。
（《第五章遗存隆里》之《炒米》）
矮小的母亲边抹眼泪
边将一箕箕鲜嫩的花朵倒入翻滚的油锅
（《第五章遗存隆里》之《米花和麻叶》）
青山老了/又有青山从母体里生长出来
一条河流怀抱着另一条河流
每一次举头/明月与清风均不会空缺
（《第七章骚客隆里》之《题王昌龄》）
读罢这部长诗，掩卷沉思，从《隆里村志》到《汉歌•隆里》，文体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部纯记事的有些枯燥的记事本，经过诗人灵性的审视和诗意的点化，每一年，每一页，每一个人，都重新活了起来，集结了新的风云和面目。史和诗，在新时代执政者的策划之下，完美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叫“史诗”的东西，它其实也不在这片广袤土地的山水之间，而是在诗人的心灵和情怀之上。黑格尔说什么是哲学？哲学就是人的思想中的那个时代。《汉歌•隆里》作为一部长诗，它是诗人心灵和情怀上的那个时代。
由于本届政府战略性的策划，一个有内核有灵魂的文化工程，在地方经济繁茂的大地上，拔地而起。我相信，在黔东南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政治生态和文化生态一如诗人在长诗里描写的场景，且不是理想，而是现实。淳本在长诗《序《汉歌行—隆里》里这样写到：
从群山伏下的身体可知
汉家烟尘从未渺茫
白云变换着姿态
一会儿汹涌
一会儿安然
此间良田千顷，人民幸福
河水掩盖了混乱的车辙
是为序。
2017.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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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21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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