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三十首
山东石棉
一瓶酒
一瓶酒摆在酒柜上
从没想过喝掉它
只想陪着它,在这里度过
近乎密封的一生
十年之后只剩半瓶,百年之后
只剩下一滴……
这无人打扰的过程
它走得缓慢、无声无息
为它除去灰尘,抵挡
丰收和落日。若想爱
它只能爱我
若想死,它只能死在幽深的瓶底
若想奔放一点,若想热烈
现在,还不到时候——
人间还没准备好,我还没为剧变
写下壮烈的檄文
游大崂观竹园
我在密林中间的
走动,妨碍不到群山的布局
我的步伐四平八稳,足音轻缓
妨碍不到
草丛里虫子们谋生
它们也有欢聚、离别、出世孤独
入世烦苦……
我一直蹑手轻脚,怀敬畏心
我一直就是它们
当中的一员
我那有限的贪婪
妨碍不到万物生长、死生的轮回
银杏简史
定林寺的大雄宝殿前
养着一棵三千五百岁的大树
定林寺的三教堂旁边
养着一棵一千三百岁的小树
八十里开外,净土寺的断壁之上
两棵更小的树,刚刚活到一千岁
这些长寿的树木,碰巧都住在庙里
这些树木,出了家就能够
躲过时间的度量和伤害
但是人躲不过去——
有一年,定林寺的和尚做了鸟兽散
还有一年,净土寺的庙宇
毁于人祸,和尚或死或还俗
金身佛保佑不了他们。金身佛
奄奄一息,保佑不了任何人类
石楠记
幼儿园的两棵石楠
一半身子伸到墙外
细白的花瓣,有一半在墙外
供我日夜不停地吸取
放学时候,孩子们从树下走过
黄昏悬在半空
如生锈的铁网
我看到无数个
放大的花粉,走过塑料甬道
身上落满密集的黄昏的锈斑
天空已然露出
降落的趋势。此刻
我也行在甬道上
墙外的光照在墙内
但是如果我只有五岁
我就不会知道,四处弥漫着的花粉
就是具体的悲伤
头顶悬而未落的天空就是
人间随后必经的黑夜
夜色美好
流感中结束的2017年
比旅途中结束的2016年
暖和一点。儿子在注射室玩手机
我站在门诊楼前面的空地上看月亮
不成熟的月亮
看起来比满月更为温暖
导医的护士套上红色棉袄
日光灯里充满
她臃肿可爱的样子
月亮照不到她
月亮照着大楼外墙,那反光柔和
如垂下的丝绸——
夜色美好呀,没有离别之苦
讲一个故事
一颗子弹
穿过死刑犯头颅
带着有罪的部分,落向远一点的草丛
他的悲伤的妈妈看不到的地方
血泊中现在躺着
干净的孩子,像明晃晃的
天空下
躺着一个巨大的婴儿
他的妈妈抱不动他——
他的手足无措的老妈妈
跟魏岭喝茶
不谈论诗歌,要说话我们就说说
秋天来到了洞庭湖
芦花和荻花,无论哪个名字
都是白茫茫的冷色调
我们就说说,那天去君山岛
荷叶枯了一半
多余的渡船停在淤泥中,距离水面
一步之遥。波光照耀过来
芦苇晃动,船身斑驳
孤儿
一生中我只借两样东西:
肉体来自母亲,孤傲
来自父亲用不尽的自卑
两样东西都不急着
还回去。我将会用光它们,直到人间
再也找不出更老的孤儿
秘密
我在秋天写的诗多于
其它三个季节的总和!秋天
总是令我充满
来历不明的冲动,这是秘密
不能在冷风吹荡的时节说出来
尤其不能对着乡下
干枯的田野说出来
我写蜻蜓落在荷叶上
碧绿的风从南方来,人间漂浮着
满载的小船
这些虚构来的事物
脆弱如年轻时的谎言
我的秘密,便藏在
令我又爱又恨的谎言中间
鸟巢的启示
把窝垒到信号塔上,这么高了
还是不放心
又在更高的横梁垒出
一个新窝。我感佩的不是它的勤劳
而是它的果断
它处理不安的手段,在这块
荒漠般的天空之下
刺目而警醒
今天,从望远镜里看到它站在
高一点的鸟巢边
泰然地梳理羽毛
——喜鹊,祝贺你终于获得了安详
人民路往西
饥饿的时候
就想去人民路——
从粮食储备库延伸出来的美食街
铁道口是起点
往西,越走越热闹。两边是
食物密集的招牌,走在中间
如同走在欢畅的腹腔里
一公里开外
人民路停在外环路上。再往西
是荒凉的冬季,落叶的
杨树,瘦削的松柏,枯草中
捡拾谷粒的麻雀
灯光被夜幕稀释,寒冷加剧
答案
在透彻的世界里
我已经有所得
在混沌的世界里,我也做出了
理智的取舍。我的形体逐渐装扮成
容易辨识的模样
人群中
我自有分流喧闹的手段,没有什么
能够把我混淆在
模糊的面孔中间
现在,独坐一棵树下
缝隙间漏下来的光
足够我消耗
“还有哪些是你想要而不可得的呢?”
如果一定要
说出一个答案,我只能指指
头顶的晴空万里
我喜欢的
喜欢拐弯抹角的地方
要拐得圆润,不能有棱角
喜欢路上没有东西南北的标识,没有箭头
告诉我应当去往何处
喜欢处处流动着
弯曲的小风,我去哪,它们就跟去哪里
喜欢时而有个人,迎面走来
他跟我一样搜肠刮肚,他跟我一样漫不经心
虚构一点东西
可以虚构一点碧树和红花
把光秃秃的棋山
打扮成新的山丘
山谷住着我同姓的农民
可以虚构其中几个为僧人
我去庙里寄宿、读书,傍晚听老僧讲经
山里有水源、田产
祖传的房屋。有些人不想出家
就让他们继续艰辛地活着
现象
最后一片柳树叶
落向结冰的湖泊
啪!我猜到了这样一声干净的降落
“所有的煎熬提前结束了!”
那一声“啪”
冻结在水面,也凝固在耳中
世界将于此后发生
怎样的变化?
柳树的空不可避免,而我不过是
站在感官的堤岸
观看四季轮回,流连于
事物的表面就比如
这落叶仅是现象
可以描述却无法解析
此时此刻
上午真长,阳光
怎么用也用不完
地上那把草,枯了
它的使命好像还没有完成
——朽烂要一直进行到春天
它能感觉到漫长的
上午的折磨吗?
脚下几粒种籽,秋天就藏好了的
被一层又一层的朽烂
覆盖住
它能感觉到
它们濒近死亡的绝望吗?
低头,抬头,低头……
我附身于枯草的摇摆,暴露在
大好的照耀之下
阳光生有千万根手指
每一根的触摸
都在提醒我:上午空旷
照耀,无疑是世间最大的浪费
落日半掩
总能够从寻常景物中
观察到
难以作答的悬疑
下午,落日困在城中
楼房挡住的一半
像我藏在身体里的疾病
麻雀飞走
空荡荡的电线便是
唯一高悬的真理
空气中漂浮着
电流磨损的碎片
无形的损耗是来自时间
还是疾病?
只有人间会发生
如此巨大的损耗
只有人间这太阳
可被称作落日。只有人间
才有人肯笃守
残缺的光照,不圆满的命运
鸣叫
只有这里一片晴朗
悬挂着不愿意熄灭的火炉
只有这里像一个
温暖的祖国,麻雀在秃了的杨树上
鸣叫。我不清楚
到底多少声鸣叫
才能让祖国更像人间
我不知道到底写多少首诗
才能让空中的火炉
永不熄灭。但是麻雀
一定也能听到我的鸣叫
这鸣叫越多越好
万物应和的鸣叫越多越好
不确定的结果
大冷的天
看西边的楼房竟比以前瘦了很多
像塔,也像树
我走进去。天冷,声音也寂静了
我独自在里面走
要是走在塔林,我会变成
冥思的僧人
要是走在树林里
我就应当变成一头暗怀杀心的野兽
观史小记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圣经》
有的人我忘不掉
岁月替我把他们保存在盒子里
有的情节变成诗句
有些落叶变成外观麻木的行人
古代流下来的溪水,白垩纪的野草
由裂隙丛生的地壳来传递
我们活得很好,薪火代代相承
有的事不宜昭揭,黑夜会寻机把它收拾干净
十二个时辰
如雪崩后的废墟——
地表上精确的碾碎
连接成为巨响。就在昨夜
相变停顿那一瞬间
脏水的脏置换了白雪的白。吹拂
凝固在树冠上
无数次吹拂,有无数个
易碎的形状
再早一点,从机场出来
我急于找到一个房间
大雪从最近的天空
飘下,那飘是白色的
一座机场,像是凭空降落在雪地
那降落是白色的
出机场的路被风
吹到脚边,通向看不见的地址
更早的时候,我从鲁南小城
往北赶路,清晨均匀地覆盖
每一棵乔木
多么好的一天:
春雨饱满圆润,欲滴
而未滴,我刚刚上路
心中装着
一个温暖壮丽的地球
在故乡
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喝酒
然后醉倒在乡间
咒骂这一带所有的神,所有的
变成了鬼的人,所有的尚还活着
活得离奇坚韧的人
我已不能喝酒。我坐在土坡上,西北风
漫过倾斜的枯草落叶
摇晃的身影里边,有神仙、鬼魂、人类
漫山遍野走过来。它们都曾经
被我咒骂过
它们笑啊,把我围在中间
它们笑得慈祥啊,团团围住
这位背井离乡的后代
情节
魏文帝夜游后园
让年轻的妻子陪着
这么白的月光,这么冷的夜
一首诗吟不到结尾了
身边有一位心碎的女人
喉咙压着一口
不敢吐出来的鲜血
那个就要接手
他江山的人,从袖口
抽出了一把小刀
他却只能假装没有看见
露水
想做一棵草
跟一棵草那么简单。每一天
只不过就想看看
露水在叶子上滚来滚去
这么简单的事情
你不会不让我做吧?
这么简单, 做一棵什么草都行
只要能看到露水就行
你看这露水
它干净,容不下一粒灰尘
天地间,只有露水
才容不下一粒灰尘啊
矮山
就当是所有山头都这么矮
不必劳神去想别处
在这里养羊,羊的快乐
就是我的快乐。清溪流去东方,山腰的风
温和透明。我们走着走着就到山顶了
就当这山顶
是人间的高处吧!下山时候
我走在前面,啃去的青草又长出来
我走在羊的前面
我关心山下的房子
羊走得慢呀,羊关心它们的青草
对比
左边一排石榴树
右边一排女贞。碧树对比秃枝
巨大的视觉反差
向前延伸出去
树下各有一排整齐的灌木
秋天我曾见到有人来这里修剪
石榴树结满果实
女贞空有一身葱绿的叶子
我沿人行道走
风从两排树木中间穿过
窸窣来自头顶树叶的晃动
那时,气候温和
我喜欢未结果实的女贞多一点
现在到冬天了,寒风凛冽
树影洒在中间,上面舞动着无数的鞭子
而我喜欢其中
抽打更为凌厉的秃枝多一点
写给儿子的诗
等他出生等了很久
焦灼呀,像在等一个久不谋面的兄弟
蓬头垢面的父亲终于抱起了
满身皱纹的儿子,他们都那么丑,但毫不羞愧
他们哭泣的时候像久别重逢
有一只麻雀
看到过这样的场景:麻雀
飞到杨树上,降雪让它的远眺遇上阻碍
好大一派苍茫呀!它一时忘记了鸣叫
它一时以为
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麻雀
雪花压下来,天空在四周
纷纷坠落
最后,风过来吹响这片雪场
最后麻雀不想再飞了
在这里一样挨饿
学得会孤独。在这棵枯死似的白杨树上
外公
活着时,活得就像他
亲手写的毛笔字
贴在家家门楣上
都空有一副好面孔
都空有一身的好力气!不识字的乡亲
把它们供着
没人肯走近来认一认
我的外公
他这样孤独地活了一生
半个中国在下雪
雪花在铁轨上,旋即
便融化了。枕木、碎石块、塑料盒
上面的雪旋即便融化了
不留一点痕迹
连一片也不留给我们
半个中国都在
铁路两侧下雪
半个中国的铁路都没留下
一片像样的雪花
头顶的石棉瓦,似乎快要被
密集的坠落声压塌
多么洁白的
声音呀,落向中国的车站
多么洁白的声音呀
半个中国的人民挤在铁路上
铁轨洗得真干净
天空飘着洁白的雪
半个中国的妈妈,挤在铁路两边
(以上作品发表于2018年《诗歌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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