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里的风景”
——石阡县诗歌创作管窥
非飞马
《梵净山》杂志以每期推出一个区县诗歌小辑的形式,将一个区县的诗歌进行集结,给我一次集中审视石阡诗歌的机会。关注石阡县的诗歌创作,是最近一两年的事。近年来,石阡诗歌大有异军突起之势。仿佛一夜之间,就冒出一大批青年诗人特别是90后诗人。像方李靖、树弦、梁沙、子晨、弦河、满筱竺等,他们朝气蓬勃、起点很高,不仅作品数量多,创作势头猛,而且创作能力强,作品成色整体较好,频频在国内刊物发表或获奖,成为一支不容忽视的诗歌新生力量。如:树弦2016年获第三届淬剑诗歌奖、方李靖获过第九届未名诗歌奖、梁沙获得过尹珍诗歌奖和梵净山文艺奖等。2018年第1期《梵净山》推出的七位石阡诗人,除马晓鸣是准80后、弦河是80后外,其余五位都是90后诗人。他们的诗歌选材丰富、技法成熟、风格多元,呈现出五彩缤纷、百花齐放的景观。
马晓鸣是石阡县本土诗歌的“旗手”,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在石阡诗群中“年龄较长”,也不仅仅因为他是石阡县作协主席,而是他的创作时间相对较长,作品相对成熟。马晓鸣最近的诗,关注点回到故乡、回归本土,集中力量叙写自己脚下的土地,描述正在“掉队”的故乡,我以为,这是一种成熟后的自觉,是一种肩负使命和听命于内心的“退守”。组诗《他们有各自的领地》,正是关照本土、回归本源的颇具地域特色的作品,题材根植于石阡大地,因而携带着浓郁的石阡文化气息。《苏瓦匠》是写农村匠人的,“木偶戏”是石阡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毛龙”是石阡的文化标签,是仡佬族的文化图腾,就连他写的那条河,也可能是《情姐下河洗衣裳》这首石阡民歌的发源地。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石阡人,马晓鸣写起本土文化和当下生活可以说是信手拈来、驾轻就熟。《苏瓦匠》一诗,写得自然灵动,颇具童真意味。苏瓦匠在房顶铺瓦,在诗人眼中,是“在天空中排兵布阵”;苏瓦匠工作的场景,是诗化的场景,也是戏剧化了的场景。“一块白云搭在苏瓦匠的头顶/原来是清风送给他的汗巾”,诗歌语言轻灵,精准传神,苏瓦匠的形象清晰可见。《看石阡木偶戏》,诗人游刃有余地穿越在戏剧与现实之间,既描摹出木偶戏的精彩之处,又表达了对木偶戏这个文化遗产的热爱。《仡佬毛龙》对地域文化的神秘感和仪式感,以及以文化的眼光对当下、对自身存在的关照,亦可圈可点。这一组诗,表面上看,马晓鸣是在写风物、写文化,实质则是在对自身存在进行独特的审美观照。但也存在个别诗作“用力过猛”、夸张手法的简单使用导致情感有些“失真”(比如《万亩孤独》),在感染力上反而打了折扣。
满筱竺的诗歌以前并不熟悉,这还是第一次阅读。这次《梵净山》选发的是她的《时间在这里慢慢空荡》,主要是表达了诗人对“时间”的认识。事实上,对“时间”的思考与表达,历来是作家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可以说是哲学家和文学家绕不开的一个“母题”。在哲学家那里,“时间”是思索存在的切口,在康德的四个二律背反之中,第一个背反律就是时间空间的有限和无限;在文学家那里,“时间”是思考生命的载体,中国古典文学“伤春悲秋”实际上就是对时间的审美外化的结果。满筱竺这组诗歌,或许并不是要刻意地对“时间”进行形而上思考,而是更多地将诗意的笔触伸进时间刻度上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她要么叙写自己对时间的感受(如《时间里的风景》),要么是写自己生活中的某种感悟以及哀伤和迷茫(如《时间,今夜我想哭》、《时间的失忆症》),要么是写自己对时间的认识和体验(如《时间可以很长》)。令人欣喜的是,满筱竺的诗歌写作,已经不是简单的感悟与叹息,已经跳出了就事论事、哀婉叹息的浅层次表达。她的诗既注重意象的选取、细节的捕捉,又讲究语言的凝练、修辞的运用,能较好地把握感性与理性的平衡,外在结构与内在逻辑的和谐统一。因而,她能写出“每一次闪光灯亮起/时间就呼吸一次,很轻/像美的一次凋零”这样感性与理性相得益彰的精彩诗句。
印象中,梁沙是一位“早慧”的诗人,她的早慧,体现在她的诗歌表达一开始就展示出较高的水准,有相当扎实的生活根底,有捕捉诗意的敏感神经,有准确表达的精准笔力。组诗《大河默默的流淌》,写的是一贯的略带暧昧与婉约的个人化情感体验。她似乎倾心于表达内在的忧伤,向内的视觉,展现出对生活、对情感、对存在的审视。比如《作茧自缚》中,梁沙写道:“一些事物在悄无声息地庞大/直到把人们包裹在里面/比如初冬的雨,阴冷持续了好几天/比如早已预谋的痛,颠覆了昼夜”。这些诗,一开始就带着静观和身临其境的体味,风格是沉郁而忧伤的,而作者是在场的。这种在场,不仅体现在视觉,还体现在身体的在场,无论是雨、阴冷、疼痛,都是诗人的切肤体验。在这首诗里,诗人的表达并未到疼痛止步,她还探讨了疼痛产生的根源“爱恨”。她写到:“那些恨在人们眼里生根发芽/发达的藤蔓寄生在别人的心脏/一旦触及,全世界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诗人不停地向人性的方向挖掘,并推己及人、由表及里进行审视、思索、追问、研判,因而在结尾处她写到“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爱或者恨/没有人会莫名其妙地疼/不相信你就拉开自己的皮囊看,看懂了再说话。”在《行走,或者蝉鸣》里,梁沙表达了对生活的茫然和质疑。在《宿命》一诗中,梁沙更是从鲜明的女性立场对疼痛进行描画,她写到:“千疮百孔的躯体/渴望回到子宫。母亲已经干瘪/成一张纸,风一吹就散了”。在这里,梁沙试图从个我的体验出发,写出整个女性的命运感。由此可见,梁沙的写作已经开始从“小我”向“大我”过度,其写作视野、表达技巧与思考深度正处于蓬勃成长的状态,如果下步写作中,她能将视野和格局进一步打开,并处理好诗歌写作情感含混紊乱等技术问题,相信她能走得更远。
树弦的诗歌有一种孤独者的独立和异质形态,写作手法多样,语言粗粝、思维跳跃,他能驾驭气势磅礴的长诗,也能将短诗打造得像一记风格怪异的重拳。他的近作《我在的城正在失去温度》,表达的情感沉郁而冷寂、内敛而凝重。“天高地远,我呼唤一个名字/风狠狠地扇了我”,诗歌以孤独者的形象起笔,表达了作者面对生活现实所体验到的悲凉感和无助感。或许是后现代的都市生活,让诗人看到了许多冷漠,因而感觉自己的“体温也在降低”,甚至觉得南北两地的“两座相似的城在比赛/像拔河般争夺失去的速度”。的确,物欲裹挟的生活,原有的价值观和人性中的良善一度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一方面,良善和温情遭到一定程度的冲击,另一方面,人性的冷漠和丑恶在一些角落滋生蔓延甚至越演越烈。紊乱无序的现实生活,反映在树弦的诗歌书写中,变成孤独、荒芜、凄凉、沉郁、愤懑、迷惘等情绪的大集聚。在《孤独书,遥寄友人》中,树弦书写了作为“漂泊者”的自己独坐午夜的情态,略带魔幻的情景书写,让孤独的形象得到强化。《我被挡在门外》中,树弦虚拟了“凌晨一点,我在撒哈拉沙漠寻找三毛/迷路,被风沙包围”,孤独感更让人感同身受、为之动容。好在,树弦并不在孤独中沉迷,而是在孤愤中思索,在思索中清醒地奋起,因而,他在诗歌中写道“孤独是一趟必修课,何不今天考过?”这是一种成熟的表征。从树弦的诗歌,我相信诗歌是独孤者的事业。孤独意味着独立思考,只有独立的思考和独立的表达,写作的道路才会越走越宽。
子晨是一个乐观的90后青年,读他的诗,能读到向上的力量。这种力量,来源于他对生活的热爱,对家乡的热爱,哪怕生活再苦、日子再艰难,他总能从艰难中看到希望,从苦楚中看到甜蜜,从阴雨中洞见阳光。因而,读子晨的诗歌是令人愉快的。《坐在一群农民工的对面吃我的午餐》,开篇子晨就写到“我就是热爱他们/吃面发出呼呼的声音/喝酒啧啧地吧唧着两片厚厚的嘴唇/把喉咙里的一口浓痰咳得震天响/粗犷的笑声仿佛能把二两白酒/灌倒在酒杯中去”。这样的诗句,烟火气十足、现场感十足、画面感十足,生活的真味尽在其中。农民工们的生活,被子晨饱蘸激情与热爱的笔,写得富有生气,一点也不像时下流行的底层写作惯用的“悲情叙事”。子晨不打悲情牌,他打热情牌,打得异常漂亮。在《工地上的四个女人》中,子晨对工地上的四个女人作了精到的素描,先是描绘了她们夹杂在男人中间,令人心疼的瘦弱的模样,接着描写了她们扛起家庭重担的无奈,以及省吃俭用的窘境,尽管她们“不吃面包/干瘪的乳房养不活爱情”,然而,她们因为心中有爱,进而对生活怀有激情和甜蜜。与前一首比较起来,这首视觉更宽阔、对比的抒写让表达更加有力。我以为,子晨对生活进行乐观向上的阅读和抒写,并不是因为他正充满青春和激情,而是他对生活充满着无与伦比的爱和希冀,更因为他有一颗健康向上的心,并悟透了生活的真谛,即使生活艰难,但却隐忍和宽厚着,“找不出任何责备黑暗的理由”。仅凭这一种胸怀和气度,我们就可以对子晨的写作和未来寄予更多的厚望。
在石阡诗人中,或许我对弦河有更多一些的了解。在前几年为《乌江》组稿黔东80后诗歌时,我曾对弦河的诗作进行过集中的阅读。作为长期漂泊在外的诗人,漂泊的打工生活,一方面增进了他的阅历,磨砺了他的意志;另一方面,也消耗着他的精力,对他的写作造成了困扰。但弦河对诗歌表现出来的热情和专注,是令我格外敬佩的。在写作之余,他还编辑《佛顶山》诗刊,且在诗歌界有一定的影响,多次被《中国诗歌》予以推介。弦河的诗歌创作大体分三类,一是聚焦故乡的怀乡之作,二是爱情诗,三是书写打工生活。这期《梵净山》发表的六首诗,《老家的狗》《一生是从出生的地方开始的》就可归为怀乡之作一类,而另外四首,差不多都是写作者打工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而这一期,六首诗中,我最看好的也是这两首。《老家的狗》用口语化的语言,记叙了老家的狗吃米酒渣醉死这件小事,平铺直叙中,有对狗的怀念,有对家乡深沉的爱,有家乡凋敝的叹息,题材尤其独特,读来亲切,让人感同身受。《一生是从出生的地方开始的》,标题本身就是诗眼,道出了本质、点到了要害。在这首诗中,弦河写的并不是“故乡”,而是对生存与死亡的思索。无论活着还是死亡,人一生从出生的地方开始,都要与大地发生联系,因而,弦河说,“一生是锄头和泥土的摩擦”。从出生到死亡,活着的意义不是在人世过完物理意义的时间,而是做一个真正的干净而纯粹的人。因而弦河写到“身上残留的羊水需要身边的人清洗/然后学着洗涤长大后沾染的污秽//一生难得白白净净立于尘世/头低下,便再难抬起”,这些句子闪亮而富有思想的力量,体现出弦河最近的创作正在向思想深处开掘。从这一组诗可以看出,弦河似乎在重新调整自己的状态,还在艰难地嬗变,这次发表的几首诗,都不同程度存在语义含混、逻辑模糊等弊病,并未体现出弦河应有的水准。
最后谈一谈方李靖。之所以将她放在最后来谈,是因为方李靖的写作比其他几位诗人更具难度。我感觉,方李靖的诗歌,有着鲜明的学院派背景,对外国诗人的阅读、理工科的专业知识、标准的书面语表达等众多因素杂糅交织、融会贯通,使得她的诗歌“知识分子”写作的特征异常明显。无论是题材还是表达方式,方李靖的诗歌都迥异于其他六位诗人。她不像梁沙那样,有着一眼就能看出的“女性意识”,虽然,她的诗歌语言有着绸缎一样的细腻和质感;她不像马晓鸣那样聚焦乡土,表达自己对乡村的热爱;她也不像子晨和树弦,通过对底层和社会的关照来展现存在的思考,表现自己内心深处的种种心绪和体验。我感觉,方李靖的诗不大注重意境的营造,她更注重细节的刻画、节奏的舒缓和内部逻辑的整体和谐,她对事物的刻画,既追求语言的绮丽繁复、灵活多变、富有质感,更追求整体的张力,凸显诗的纯粹性和暗示性。这样的表达,最终抵达的不是情感,而是哲思,与情感抒发上的感染力比起来,她似乎更倾心于思想上的爆发力和杀伤力。本期选发她的三首诗,几乎都有这样的特点。《空地上的脚手架》中,方李靖在对脚手架的刻画上,展现了她的语言长板——她既有女性的细腻,更有机械一样的精准。她用绮丽的语言为脚手架赋予生命,实际上是通过脚手架来写一种存在的命运。“钢架在一层层重复:/仿佛,一副发育中的肋骨/围合成初具容积的胸腔,/空气在其中节律地振荡。//(会不会,有我肉眼不能看到的/氧化速度,催生更大面积的铁锈?/当风一阵阵穿透这具骨架,/他好像在试探呼吸的自由。)”在这里,想象成为诗人对命运和存在的有力探测器,无论是“我肉眼不能看到的/氧化速度”,还是“穿透这具骨架”的风,其实都是一种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回避的现实。接下来,诗人写了自己童年时代搭积木,与搭脚手架巧妙形成了类比,并道出了谜底——“未完成的脚手架/他在我们的手中最先诞生,/也最早面对,那终将会被拆除的命数。”更为残酷的是,“脚手架”无论是被临时搭建还是临时拆除,都是周而复始,只能“痛苦着,等待下一次的临时组装。”一种对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无力之感油然而生。《哈特·克兰》是一首向这位美国诗人哈特·克兰的致敬之作。与哈特·克兰的名作《桥》一样,方李靖这首诗同样写的是布鲁克林桥,通过对桥的描绘来写这位诗人的命运。这位32岁投海自尽而英年早逝的诗人,长期穷困潦倒,加之有着同性恋倾向,精神压力很重,最终在他从墨西哥回纽约的途中投海自尽。“水永远会用尖利的牙齿去噬咬/过于锋利的天空。一座桥/在我们共同的记忆中脱臼/无数条河流伸出破碎的利爪,楔入它/也楔入我。仿佛布鲁克林桥拼尽一生/也要紧紧抓住一面镜子”,在诗中,方李靖再次展现了她高超的语言天赋,多角度地对布鲁克林桥进行描绘,并赋予一种命运感和沉重感,揭示一种与哈特·克兰遭遇一样的精神苦难。她对细节的精心捕捉和呈现,对诗意的深度提炼和挖掘,让我们在阅读过程中深受感染,产生强烈共鸣。《身体与赞美诗》,副题为“for Mao Asada,假面舞会圆舞曲”,是一首写给日本籍国际女子花样滑冰顶级赛事冠军浅田真央的“赞美诗”。方李靖用华美精致的语言,描绘了浅田真央在赛场上的绝美风采。“仿佛每一次旋转都是一次/车工的工艺:为那即将进入钻石内部的光,/准备好朝向每个角度的路径——//于是光进入钻石就像技艺进入你的身体。”在诗中,方李靖深情地表达了对花样滑冰女子的由衷敬意,她甚至将浅田真央比着荷马史诗里亚马逊一族的女战士。“所有令人惊叹的女战士/如今我只能在荷马的诗篇里/找到你们曾为胜利而练习了一生的技艺。/我最高的赞美是对美的眩晕,/我用全部的光追踪那环绕你的轨迹。”如此漂亮的诗歌语言,如此至真至纯的崇高赞美,方李靖的诗歌与浅田真央的滑冰技艺一样,美得让人眩晕。总体来说,她的诗歌学养丰富、思想深邃、文质兼美,值得品味。我非常迷恋她精妙的诗歌语言,冷静的叙述方式,结构的整体张力,思想内涵的丰富多彩。客观地说,由于自身学养的不足,尤其是诗歌理论素养的不足和对外国诗人研读的欠缺,我仍然不能完全破译方李靖的诗,以上这些解读,或许很大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误读。
总体来看,石阡县诗歌写作有了良好的势头,放眼全市乃至全省,我还没有发现哪个县有像石阡县那么多的90后诗人,整体的创作势头好、作品质量处于较高的水准,有着值得期待的无限可能。有这样一支新势力的成长,我们完全可以认定,石阡县的诗歌正在崛起,正以我们意料不到的速度和气势,迅速成长为贵州乃至全国诗歌森林中的一道旖旎的风景。
2018年第1期《梵净山》“诗星空·石阡诗歌小辑”
马晓鸣 满筱竺 梁 沙 树 弦
方李靖 子 晨 弦 河
他们有各自的领地(组诗)
□马晓鸣
苏瓦匠
整整一个上午
苏瓦匠在天空中排兵布阵
一张又一张瓦片稍息、立正
半空中是阳光、碎片和灰尘
是一个翻动的影子
一块白云搭在苏瓦匠头顶
原来是清风送给他的汗巾
夕阳被一根烟杆叼着
天上下来的人
不是神,不是仙
只是苏大人
看石阡木偶戏
手持方天画戟的薛仁贵
在摩天岭前
唱几句,又打几个回合
说石阡话的薛仁贵
借一块石阡的地盘
还原一段杀声四起的演义
薛仁贵的身后
两名姓傅的老人手举木偶
点兵点将,骑马打仗
小小的舞台战鼓声声、铁骑滔滔
唐朝的一幕再现眼前
入木四分
仡佬毛龙
在仡佬族兴旺的地方
龙
也姓仡佬
老乡们
把仡佬毛龙举过头顶
空出一丈高的天空
让龙翻滚
让神灵与凡夫有距离
敲锣、打鼓、放鞭炮
老乡们担心龙会寂寞
一条和情歌有关的河
这条河——
洗过萝卜白菜小葱大蒜
洗过衣裳竹篮锄头钉耙
这条河——
映照过小情姐中情姐老情姐
映照过少年郎壮年郎老年郎
这条和情歌有关的河
躺着是一曲叮叮咚咚的心跳
如果能站起来会不会是一声长长的
叹息
万亩孤独
群山不语、只顾辽阔,这是冬天
来去的风很高
没有吹走我腰间的云海
花们还在枝头进行密谋
擦肩掠过的飞鸟道破天机——
映山红将在春天出征
南北延伸,占领万亩江山
明年比今年更红一点
春天仿佛在对面的山头
我已经按捺不住
在大火焰最高点
我的海拔是1584.1米
我的遗憾是万万吨
时间在这里慢慢空荡(组诗)
□满筱竺
时间里的风景
像别人的,又像自己的
或者谁的也不是
它就在那里,比人活得长
比风吹得远。唯一的
你走过能看见它静默在一旁
能身在其中,能置之度外
每一次闪光灯亮起
时间就呼吸一次,很轻
像美的一次凋零
时间,今夜我想哭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
你知道我不会回答,你知道
语言说不出眼泪
我离信仰越来越近了,现在
你就是我的情人
你,看透我的衣不遮体
时间你好
时间你好,天晴了
桂花的香,找到了你躲藏的天空
蓝色的河流,白色的情人
这是第二次,他们在同一条河流
相遇。第一次
是我。桂花也是这样
开在你心口,你说,那
像我的温柔
时间可以很长
时间可以很长。一头连着一头
一头连着时间本身
知鸟的叫声,始终没有离开
不管是在我经过的阴凉
还是,黑掉了的日子
一天的早晨是怎么走来的
从八点到九点,从一步到三步
所看到的,我不会说
所听到的,我能告诉你
你去猜。有很长的声音
在我走到的生活,不偏不倚
在你走来的路上
时间的失忆症
时间是个重度精神病患者
有意或者,无意
午夜之前开始失忆,开始
赶着丢失一半的黑夜共度激情
灯火照不明的白日
像星星永远补不了夜空
时间的失忆症频频发作
把水当做我的乳液
挤出一滴,便当成它失忆的诗篇
不再记得昨夜的事,昨夜的人
以及,上一个黎明
大河默默地流淌(组诗)
□梁沙
隐喻
世界从我面前走过
我看得见他们
他们看不见我
我们习惯了熟视无睹
此刻,白云绽放成河流
春风明媚落满山岗
亲爱的,我们就要远行
我们路过春光
路过飞鸟
路过光阴
如果我不能看见你了,亲爱的
我就把自己种在路上
你是知道的,我会长成太阳
亮得像死
作茧自缚
一些事物在悄无声息地庞大
直到把人们包裹在里面
比如初冬的雨,阴冷持续了好几天
比如早已预谋的痛,颠覆了昼夜
人们说,每一个女子都是花朵
错落有致,一些人来了一些人又走了
那些恨在人们眼里生根发芽
发达的藤蔓寄生在别人的心脏
一旦触及。全世界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爱或恨
没有人会莫名其妙地疼痛
不相信你就拉开自己的皮囊看,看懂了再说话
行走,或者蝉鸣
走过你种的树。必须说明这是偶然的
它已经枯竭。如同我的发丝
或许我不是个合格的女子
那些背影孤独的行走
抓不住,恋人时光里的手
一只蝉在月色里歇斯底里
不懂它要表达什么
亦不懂它如何能在纯洁的月色里安身立命
宿命
夜晚在黑里,蝉的叫声来自远方
振动的蝉翼拍打着七月的脸
虚张伸势的呻吟和快感一样诡异
穷极一生摆脱影子的重量
骨头深处孕育了卑微
静脉卷曲成一朵朵鲜红的花
千疮百孔的躯体
渴望回到子宫。母体已经干瘪
成一张纸,风一吹就散了
在公交车上
到达,总要经历别离
断断续续的人流
像蚂蚁,匍匐一生。背着生活东奔西走
面朝黄土,背后也是黄土
又一阵乐声响起
有的人痛哭流涕
有的人正在走向空位
到站时,总会把时光过滤
喂养一只茧挣脱枷锁
翩然舞蹈。像回光返照的人
沉默了一个冬的河水
我在的城正在失去温度(组诗)
□树弦
孤独书,遥寄友人
临近午夜,我在一杯咖啡里看见
白白的墙移动着,像一页又一页的书
我想看后记,最后还是做了困兽
于自设的房间,把影子追得无处藏身
影子悲剧地写下遗书散布为降落的雪花
覆盖了黑夜包裹住出租屋的心跳
温度越来越低,低到咖啡结冰,低到白菜发抖
低到风夹紧尾巴,畏畏缩缩地逃跑
敞开窗户打开门吧,就算躲过了和尚的盘问
也还要面对庙宇的晨钟暮鼓
——“孤独是一堂必修课,何不今天考过?”
墓志铭:怀死于夜里的人
死于夜里的人恰好吻合了十月怀胎
只是哭泣者角色交换
尽管,我只是在路过殡仪馆记下你的名字
看到你的容貌,以及
看到那些吊唁者,我就猜测到你的身份
——这,不重要了
我依然为你写下墓志铭:
五谷杂粮养育的躯体你还给了大地
你的名字刻在风里他们慢慢忘记了
我被挡在门外
凌晨1点,我在撒哈拉沙漠寻找三毛
迷路,被风沙包围
于是,摁下书,转身,向着村口小卖部
黑漆漆的蔬菜园使小路惊慌,偶尔失措地响
或者笑,这可耻的男人
足足笑了10分钟,被点燃的烟拍了耳光
才清醒,哦,没有鬼,自己吓自己呐
边走,边想三毛
还有她的先生荷西
至门口,是谁关了虚掩的门?
还把钥匙丢在床头
徘徊,雨打芭蕉,鞭打蔬菜
我躲在破塑料膜下,看城市灯火渐熄
再联想晚年,医院里的三毛
——我被挡在了门外
我在的城正在失去温度
天高地远,我呼唤一个名字
风狠狠地扇了我,已经不能哭泣了
多么可耻的场景呀,暗藏许多悲凉
我在的城正在失去温度
像窗台的水仙花无声无息地凋零
没有预兆,更没有挣扎的余地
就坦然接受了这恩赐
事实上,在我呼唤一个名字时
我的体温也在降低,不然
谁会借一壶酒的力量去奔跑?
不知道,南北的地域差异
是否有两座相似的城在比赛
像拔河般争夺失去的速度
而我注定逃不出荒唐的闹剧
呼唤一个名字,或为缅怀
或为想念,在恍然隔世之中
我在的城正在失去温度
方李靖的诗(三首)
□方李靖
空地上的脚手架
一堆在空地上生锈的搭扣,
忙着组装几根轻盈的骨头:
这是一些同样锈迹斑斑的空心管
而在几天以前,这里的
空间,还是未被赋予形状的空旷。
钢架在一层层重复:
仿佛,一副发育中的肋骨
围合成初具容积的胸腔,
空气在其中节律地振荡。
(会不会,有我肉眼不能看到的
氧化速度,催生更大面积的铁锈?
当风一阵阵穿透这具骨架,
他好像在试探呼吸的自由。)
而我已不会再像孩子那般耐心,
搭建我们童年时代的积木——
当我也发育成人,
玩具的世界也有秩序在形成:
那经手的造物就将在我们手中
索要一个持存的证明。用不了多久,
最后一颗螺钉就将等来一只扳手。
因为一种更不耐烦的情绪
更早地把我们攫住:未完成的脚手架,
他在我们的手中最先诞生,
也最早面对,那终将会被拆除的命数。
一旦全部的工作最终完成,
他将像被分解过一样地重回空地,
再把铁锈状的菌斑静静喂养——
痛苦着,等待下一次的临时组装。
哈特•克兰
水永远会用尖利的牙齿去噬咬
过于锋利的天空。一座桥
在我们共同的记忆中脱臼
无数条河流伸出破碎的利爪,楔入它
也楔入我。仿佛布鲁克林桥拼尽一生
也要紧紧抓住一面镜子,仿佛两端的城市
任凭白鬓从青丝中涌出。我的一生
都穿行在这片海上。
在白色的绞杀中驶离蓝色的海面,海水
那丰腴的胸脯,用千万次刀子媾和光
给予视线温柔的凌迟。布鲁克林桥
你笃定,你在你的镜面上
你永远面对着自己的幻影,你的另一面
多么温柔,在水波中追逐自由
任凭水面不断地
将下一个时辰从冰冷的骨架上剔掉
或许,只有一个纵身,我才能
用一面垂直的悬崖去触及那无比柔软的底部
等待一个闪光的名字在星空中将我喊出。
一场战争从血液中将我拧紧
血,那片蓝色的血
你递给我你被血攥紧的天空
“你掷出一个完美的弧线
紧紧绕住永恒的一刹那”,布鲁克林
那河水也终将不断地用新鲜的来自异乡的血
承接从你倾斜的塔尖上跌碎的阴影,并撕碎
一如白昼的沥青冷却。
那由纯粹的水堆垒而成的荒冢
用眼角渗出的冰块
建造起一个个小小的冬天。布鲁克林
而我,我走过你,你那不断破碎的镜面
一块在历史的水中酣睡的冰
我只能跌入身体紧紧捆缚的蓝色,在那里
无数次突然闯入如脊背般浮现在水的脸上
岁月将从那里高举一柄柄新鲜的刀子
拉伸闪亮之帆划过倏忽即逝的倒影。
身体与赞美诗
—— for Mao Asada,假面舞会圆舞曲
为一次惊人的跳跃
而准备的减速滑行,
不应被视为对飞行的犹疑:
当你把脊柱对向我,
就是把一面悬崖放置在自己的后背。
现在你微微倾斜,那仿佛
被挤压得变形的空气
也和我一同承受这由反作用传递的力。
而这些终究会在你完全跃起的一瞬间
全部判为无效的助推:
你所有的勇气来自你自己。
一道空中的抛物线
落向冰,还来不及映照身体的完美
冰刀的锋利就深入了一块被切割无数遍的
冰的面积:这透明与坚硬!
仿佛每一次旋转都是一次
车工的工艺:为那即将进入钻石内部的光,
准备好朝向每个角度的路径——
于是光进入钻石就像技艺进入你的身体。
一团柔软的混沌中,
你赋予肌肉以绷紧的线条,
你压平乳房,成为一名传说中的亚马逊战士:
你用这复活奉献出你所理解的古希腊文明。
所有令人惊叹的女战士
如今我只能在荷马的诗篇里
找到你们曾为胜利而练习了一生的技艺。
我最高的赞美是对美的眩晕,
我用全部的光追踪那环绕你的轨迹。
注:Mao Asada 是一位花样滑冰女选手。
子晨的诗(四首)
□子晨
坐在一群农民工的对面吃我的午餐
我就是热爱他们
吃面发出呼呼的声音
喝酒啧啧地吧唧着两片厚厚的嘴唇
把喉咙里的一口浓痰咳得震天响
粗犷的笑声仿佛能把二两白酒
灌倒在酒杯中去
我热爱他们
那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
乌黑又浓密的络腮胡子
坚硬而硕大的喉结
在廉价啤酒瓶口一滚动
就能将满当当的生活喝个底朝天
我热爱他们
这一群可爱的人
他们来自远山,村庄,和一丘细长的稻田
热爱他们身后的故乡
那里也住着我的亲人
工地上的四个女人
我数得非常清楚
一共有四个女人
盘旋在工地上一群男人的夹缝里
就像岩石的缝隙里长出的几根绿苗
身体瘦弱,并且几近枯黄
工地上的四个女人来自深山
也可能来自男人的身体里
成为男人的一根肋骨
撑起被劣质香烟熏黑的躯壳
看吧!又一个崭新的世界
正在黎明之前拔地而起
她们不吃面包
干瘪的乳房养不活爱情
因此她们嫁给了一袋盐巴
半桶油,和无米之炊的生活
她们多热爱这样的生活呀
就像热爱下午的菜市场
谈论起她们带油烟味的爱情时
狅热而激动的心脏
忍不住要迸出空荡荡的胸腔来
起风了
风吹过,一条街道上什么也不剩
我刚走过的脚印
转瞬便陷进浓浓黑色里
起风了,一丝凉意在一株草的叶尖匍匐前进
或许这样的夜晚才显得更像秋天
我接过餐馆老板娘递过来的盒饭
烫烫的温度,让我忍不住把它握得更紧了一些
戴眼镜的老板娘眼里流着泪水
她说,一吹风就会流泪,多年的老毛病了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她们同样是分割黑夜的人
黑夜可以当作柴烧
把寒冷的夜晚烧成一张暖暖的床
我不知道这样说你是否能懂
不过这并不重要了
因为,在陌生的城市吹一阵同样陌生的风
我找不出任何责备黑夜的理由
一起虚度的时光
假如有人还爱着你
你该感觉到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像一池莲花砰然绽放
哪怕做枝头的一滴雨露
也该为此而变得更加晶莹剔透
昨夜,我们又在梦里相遇
跟着一条河流一直走到黄昏
把爱唱的歌,都重新再唱一遍
相爱的人,相拥着一起等候天亮
我们相爱的时光
尽管虚度,却也值得珍藏
弦河的诗(六首)
□弦河
老家的狗死了
老家的狗死了
我突然很伤心
父亲说是醉死的
家里那坛
酿了大半年的米酒
尘封的时间太长了
老家的话是酿得太狠了
吃不下去
母亲把它拿去倒进了猪槽
老家的狗
它自己跑去猪舍里
吃了太多
余留的米酒渣
死了
电话里,母亲说狗肚子里还有
几个狗崽子
还说村里的狗从山上
死到了山下
我家的狗死了后
这个村子就没有狗了
花圃里的海棠开成了海
花不能饮酒,醉的是君王
开的不是贵妃,也无君临天下的胸怀
只是小小的你,开成了海
海下有鱼。
听潮口
潮声没有来,我在等。
彼岸从未抵达。
仿佛潮水涨了很久,从我离开就没有停过。
一生是从出生的地方开始的
一生是从出生的地方开始的
从母体剥离出的灵魂,不是嗷嗷待哺的身体
也不是即将睁开的眼睛
这些虚妄,迷障
有人从泥土里破出
那是种子。也可能是根茎
有人在子宫内发育,演化
那是生命,也是世界
一生是从出生的地方开始的
光亮的锄头和泥土的摩擦
力道还是最初的力道
人却可能不是最初的人
一生是锄头和泥土的摩擦
有人死后,客死他乡
他的墓地没有锄头陪葬
有人死后,锄头为他挖掘墓穴
锄头成了遗物,继续和泥土产生摩擦
一生是从出生的地方开始的
身上残留的羊水需要身边的人清洗
然后学着洗涤长大后沾染的污秽
一生难得白白净净立于尘世
头低下,便再难抬起
水下面还有好多的鱼
那条鱼漂在河面上
水是清澈的
那条鱼很小
白色的
我想它可能是从
大海的另一个世界
跌落
没有记者关注
因为它不是红色的海豚
也不会写诗
它漂在河面上
除了我没人看见
水下面还有好多的鱼
我要从渔翁家走过
但我不想把鱼钩拴上诱饵
也不想把网撒下去
我只想挣脱
牙齿上的钩
饭 局
他们开始讨论诗
讨论生
也讨论死
后来讨论宗教
讨论哲学
讨论了信仰
在场的不是我最小
但都在认真听
我猜想他们已经抵达了
终点。比如
一局酒饭后
我把对应的名字
和面孔对上了号
回去的路上
我什么也没想
没有思考他们说的话
也没有想今天的饭局如何
我只想在这寒冬之夜
早点归家
一不小心就被地上的一截枯枝
滑了脚
我只好停下来对它阐述
它为什么只能是一截
遗弃路边的枯枝
毫无疑问
它之所以是一截枯枝
完全是因为
挡住了我的道
而且还不懂得
向我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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