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姚宏伟诗集《倒飞的鸽子》的五种方式
韩玉光
1
普鲁塔克说:“人们从人们学会说话,从神——学会沉默。”
诗人姚宏伟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但他似乎不太善于或者是不太屑于学会说话,于是就学会了沉默。一个沉默的诗人并非无话可说,而是将沉默当成了一种自我言说的最好方式。他习惯于把沉默当作一棵树,有叶子就盯着叶子看,有花就坐在光线中赏花,有果实就随手摘下来,独自品尝。更重要的是,他一直觉得自己沉默的不够,一直在诸神的面前保持一种谦逊好学的姿态,日省其身,孜孜不倦。
凡有神的地方,他都会行注目礼。
他写诗,就是要通过沉默不语的汉字为神迹立字为据。
他想说的话,都在诗里;他不想说的话,也都在诗里。
他的诗,就像是一块从天庭盗来的息壤,沉默有多少,诗就有多少。
2012年,出版《内心的江湖》。
2017年,出版《倒飞的鸽子》。
两部诗集,似乎比他更懂得沉默,沉默久了,也成了两棵树,枝叶舒展,花团锦簇,果实累累。
看的人多了,叶子不是叶子,花不是花,果不是果。
看的久了,噫,叶子还是叶子,花还是花,果还是果。
沉默是金,该闪光的时候,自然会闪光。
在诗集《倒飞的鸽子》(2017年11月长江文艺出版社)第一页,是诗人姚宏伟的一首同名诗:
▌倒飞的鸽子
高速列车追上了逆风赶路的鸽子
然后又远远甩开。从我座位上看去
那是一群鸽子倒着飞翔
仿佛获得速度,就是为了
更快地远离。“到达了远方
还有更远的远方,我究竟需要什么?”
停顿下来的时候,身体依然保持着
速度,心里有一群倒飞的鸽子
距离故乡越来越近了
“高速”二字让时光都会汗颜。在一个活得匆忙的时代,什么是远方,什么是远方的远方,诗人的诘问犹如逆风赶路的鸽子。飞,是一种姿态,不飞,也是一种姿态,而倒飞,显然是诗人谨慎选择的姿态,因为,“距离故乡越来越近了”,因为一个诗人的天职是返乡。
2
姚宏伟的出生地是山西省中部的太谷县,是诗人白居易的祖籍地,而相邻的祁县又恰恰是诗人王维的祖籍地,千年之后,一个诗人在书房里静静地读两位前辈诗人的诗,他一定想起过顾况之言:“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也想起过“道得个语,居亦易矣。”
太谷非长安,却是民国时期的“华尔街”。
诗人姚宏伟不仅自己“居亦易”,而且让一群鸽子“居亦易”。
他诗中的鸽子,有时候就栖落在他家的屋顶上,整日“咕咕,咕咕”地读他的诗;有时候,又突作飞行状,飞离屋宇,飞出太谷,在碧蓝的天空一行一行替他写诗。
他自己则饮茶,抽烟,读白居易,读王维。
偶尔,也读自己的诗:一场好雪就是一副济世大药……
有人信,有人不信。
但他自己相信,特别是冬天,窗外白雪茫茫,那份净,那份静,那份境……俨然是王维的一幅画(好像有点偏差,应该是一副济世大药)。
于是,他继续读自己的诗:曾经的苦痛比羽毛还轻\睡着了的空气一样……
他养鸽子,或许只是为了亲自掂量一下苦痛与羽毛,哪个更轻。
又或许,是为了区分白塔与黑鸟:“一只疾飞的黑鸟\突然停在了空中”“白塔还在哪儿,像是时光的白骨……”
他读到:“大雪也是白对白的皈依”时,又迅速写下——
▌两只鸽子
两个月后,家里的鸽子少了一只
接着又一只也不见了
男人的鸽子只剩下两只雌的,天蒙亮
就在房檐下咕咕叫个不停
女人醒了正好给孩子做饭,喂猪
去忙地里的活儿。天越亮越早
女人听着鸽子的叫声一会在前
一会在后,就像打呼噜的男人
有时觉得声音是自己心里发出的
那些长着翅膀的东西
扑棱扑棱在体内乱飞。那天
两只雌鸽咀对咀换气
亲热得就像天生的一对
女人愣了一下,然后又叹气又摇头
女人打电话说,两只鸽子给那谁了
男人说该要一只公的回来
女人的泪水,抢在电话放下之前
涌了出来
一个不善说话的诗人,有时候是将话当成泪水流了。
严羽说:“诗者,吟咏性情也。”坦而言之,姚宏伟的诗正是得益于这份性情,他的诗就像琥珀一样,透明到可以看见灵魂的纤毫。从《内心的江湖》开始,他就在以拙致巧,以跬步致千里。他的诗,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都时时处处像一面镜子一样,忠实地照见了他的本心与本相,一个寄身于词语,托命于诗歌的人,他写下的每一首诗其实都是他的一部分,我们只需用心拼接,就可以用诗来还原一个诗人。
3
从不惑到渐知天命,诗人姚宏伟终于从内心的江湖找到了自己,一只倒飞的鸽子,仅仅是他在高处的命运,而在生活的低处,他诚恳地说出了生活的真相:微微的苦,还有小小的毒……
这就是在乡下扯着嗓子喊他诨名的“灰条”。
“不在畦不占垄\风把它们种到哪里\就在哪里把自己养大”这种平静的口吻里似乎藏着一千个愿意或一万个不愿意,然而,正如一首诗一样,在有用与无用之间,始终保持着深度的沉默。当一个人认领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当一首诗认领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诗人,世间的所有躁动不安都恢复了天空般的宁静。
尽管那里有太阳,带来了白天。
尽管那里有月亮,带来了夜晚。
一个知白守黑的人,一个和光同尘的诗人,某一时刻也会觉得“再白一点就撑不住了”,“仿佛,与命运争斗了一生的人们\纷纷藏进了石头,为了\不被再一次捉弄\索性连姓名也丢在了外面”。
诗人姚宏伟写到他的父亲:“脑萎缩多年的老父亲\傻呆呆地看着我叫,爸爸吧吧\好像我站在祖父的躯壳里”。
就像一出荒诞剧,又像一次苦痛相依的人间轮回。
儿子,父亲,祖父。在这儿仿佛三位一体,没有人可以分清,是谁在呼喊,是谁在应答,又是谁,默默无声。
一个人的悲剧在于永远以为知道自己是谁,一个诗人的不幸在于永远在质疑自己是谁。
博尔赫斯也曾不无伤感地叹息:不幸的是,世界是真实的;不幸的是,我是博尔赫斯。
在《环形废墟》中,博尔赫斯这样写着:“在那做梦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谁是做梦人,谁是被梦见的人,谁醒了,谁还在梦中……这样的迷惑,即使是语言的黄金分割也难以企及最后的完美。
就像诗人姚宏伟继续写下《父亲的右脚》、《放手吧,父亲》《梦见》《相认》……也不过是“听见了时光背面传来的脚步声”,不过是看见了“此岸的孤泪,彼岸的萤火”。
不过是,在一个主动搭讪人的面前,做一个挣扎的绝望的冒名顶替者。
4
在《说出》一诗中,姚宏伟说出了爱的滋味:“倘若再次得到命名,蝉蜕\作为一味清咽透瘆的中药\或许有幸让你知道我的爱是苦的”。在《蝉蜕》一诗中,他却说:“这些蝉蜕,只是一把空空的躯壳\和一条条永不痊愈的伤口,就像\过客遗弃在今世的睡袋,装满清风”。 作为一个与中药材打交道多年的从业者,对于体轻、中空、易碎的蝉蜕,早已深谙其药理药性,姚宏伟想要说出的,实际上是一种无药可治的疼。他找到了过客一词,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多少人成为自己的过客,而自己又成为多少人的过客。白驹过隙,有些疼,是无法说出的。
无法说出,也许正是沉默最合理的理由。
但,任何理由都无法安慰一只蝉蜕。
特别是当一个人将自己逼到命运的牛角尖里,甘心成为一只蝉蜕的时候。
可是,他只是一个诗人。
唯有写诗,才是他唯一的疗伤方法。
他突然看到:“疼痛是这么明亮”,“一盏灯,找到了遗失的光芒\还有属于自己的黑暗\看见了黑夜里的挣扎”。
波兰女诗人安娜·卡米恩斯卡说:我的诗仿佛给死者点的蜡烛。她又说:我们抓住词语仿佛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但我们还是溺死,溺死。
一个人为什么写诗,安娜·卡米恩斯卡前面一句话自然可以作为一个自信的理由,她的后面一句却直接让写作进入了黑洞之中。
究竟是什么,让一个人用一生将自己送往成为诗人的途中?
姚宏伟在《麦收之后》里有一句诗:麦收之后,田野空空荡荡。诗人海子也曾在《麦地》一诗中写下:“麦浪——天堂的桌子摆在田野上……”如此说来,诗人姚宏伟在麦收之后看到田野空空荡荡,就仿佛有人将天堂的桌子从田野上拿走了。这样的时刻,诗人所感受到的疼痛是辽阔的,一望无际的……
唯有接着写诗,才是他疗伤的第二种方法。
但疼痛,依然会加倍的找到他。
5
▌琢玉师
追着一块在人间成玉的石头
他山之石转世而来
飘泊在人玉之间
不知不觉人成了玉的一件藏品
最终被琢磨下来的杂质永远收藏
在这首五行短诗里,诗人有着容留整个尘世的企图。
对于虚无的无限迷恋,使得每一个诗人都宁愿投身在一项充满了冒险的事业之中。
无论是琢玉师、石头,还是玉,都在不断地命名中变幻着自我的模糊身份。谁能说一个琢玉师不是期待着从一块石头里找到自己,谁又能说一块玉没有梦到自己从一块石头里来到了有光的世界。每个人自身的光芒都不足以养活自己,就像每一个词语无法独立完成一首诗。一个诗人会不会最后成为了一首诗的藏品?而更多没有在诗歌里涅槃的词语,会不会永无止境地加入收藏诗人的行列当中去?
荷尔德林在哀歌里如是说:
“有一件事坚定不移:
无论是在正午还是到夜半,
永远有一个尺度适用众生。
而每个人也被各各指定,
我们每个人走向和到达
我们所能到达之所。”
而所有人在荷尔德林1802年12月2日写给波林多夫的信中还可以读到这样的文字:“萦绕在我窗口的哲学之光,眼下就是我的欢乐,但愿我能够保持它,一如既往!”
这样的话,每一个诗人都深信不疑。
不管姚宏伟因为什么开始写诗,也不管他因为什么还要继续写诗,有一点可以相信,那些萦绕在他窗口的光芒,那些他始终不肯放弃的欢乐,那些令他一如既往渴望获得对抗疼痛良药的朴素的念头,都像神一样教会了他沉默的本领。
他会暗自给仰望加上刻度,给远眺标上里程,他还会继续寻血,继续看潮,词语所能给予他的,也恰恰是他所能给予词语的力量。
诗人姚宏伟已经用自己的诗将词与物、身与心、时间与空间安放在了一本沙之书中,但所有的开始与结束都只是镜里镜外,对他而言,一只倒飞的鸽子距离故乡的尺度,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
接下来,他会在故乡与老白、老王泡一杯茶,饮几杯酒,以无言之语交谈,以无用之用写诗。
此情此景,不亦诗人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