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用散文诗完成的心灵朝圣之旅
——熊亮小长篇散文诗《圣山—离天最近的歌》试读举隅
潘志远
禅宗是中国化的佛教,它打破了佛教的诸多戒律,赋予了佛教新的精髓和境界。诸如“风动、幡动、心动”的精彩讨论,六祖慧能一语破的,大大提升了认识事物的水准。佛家还有人生三重境界之说,即:“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三偈语颇富禅机,晦涩难解,却十分恰当地道出了人生随阅历、年龄增长而对世界看法所发生的变化。在我看来,将禅佛成功带入诗歌且妙凿无痕的诗人,当首推王维,宋代苏轼也是高手。从很大程度上说,我酷爱山水诗,酷爱当代山水散文诗,就是看中诗句中的佛性禅趣,欣赏其中的顿悟。表面上看,它获得的是山水灵性,其实远非如此,应该说那只是“水中冰山”,大量的潜藏埋在我们的视野之外。
我读评熊亮散文诗已非一篇两篇,隐隐感觉到有一种佛禅的况味。从《秦俑》到《马头琴》到《壁画书》到《大峡谷》到《新疆散章》,再到摆在眼前的《圣山—离天最近的歌》。这是一个小长篇,还不够完整,从目前已有的章节,似乎能得出一个判断:熊亮近几年的长篇散文诗,都与地域山水有扯不断的牵连。浅层次看,有旅游随笔、朝山拜水的痕迹,其实不然;虽然他的足迹到过某些地界,确有所见之后所思所悟所笔的影子,更多地域他压根就没去过,或者仅擦了那么一点边,这便避开了上述之嫌疑。
我读过很多旅游随笔类散文,近年来读过更多这类散文诗,可谓盈案累牍,感觉有这样三种类型:第一种,人到、心未到,也就是写了沿途所见,除了堆砌文字,未见到灵性;第二种,人到、心到,景、情、性融合,当然是好的诗文;第三种,人未到、心到,随心见文见性。熊亮的《圣山—离天最近的歌》当属后者,他写出了诸多唯心的景物感受,也创造了诸多“不在而在”(海德格尔),而这是最重要的。作为诗人就是要多发现这样的“在而不在”,再以自己独到的体验和灵性表达出来,让它们变成“不在而在”,并得到认可,从此变成一种恒久的“存在”。关于事物在与不在的唯心唯物争论已有数百年,在当下更多的人已能接受“唯心而在”的认知和理论。它是那样的超拔,对于人类认知宇宙,对于人类诗文创作,大有庄子“无用之用”的妙处。
究竟到熊亮《圣山—离天最近的歌》上来,可以说是一次典型的、虚拟的心灵朝圣之旅。这似乎有悖于大多人的创作原则。是的,什么地方都走一走;走一走之后,有悟,再留下诗文固然好。可事实常常是,即便你走了之后,并非一定有悟,或者偶尔有悟,又非真悟,这就很有些讽刺意味。最重要的是要有真悟,而得到真悟的概率是去过的人并不比没去过的人大。这使我想到一首诗,大体是说一个开车的人,看到一路上叩拜的朝圣者,很同情他的艰辛,便提出用车载那朝圣者,可朝圣者回答说,先生你的车到不了那。我们知道盲人眼中的阳光和聋人耳朵里的歌声,常常表现得更加绚烂和动听。正是基于这一点,我更倾心于一些人未到、心已到的虚拟创作。此虚拟是一个人体验的真实,感悟的真实,更是一种心灵的真实。
熊亮的这一次“圣山”(青藏高原)之旅,做到了“三心”:对自然山水的敬畏之心,对神性万物的虔诚之心,对佛法宗教的顿悟之心。
能敬畏方能万象生。在《圣山》一开篇就有“是山的王者?是冰川的终极?千万年不曾醒来的混沌的巍峨”之问之思,在《民歌》中有“这是从山鹰翅膀上发出来的声调,带着难以降服的桀骜”,在《旗云》中有“旗云,你是参透雷霆与雪崩的智者,你是远离红尘却难舍众生的行者”……这些都非关眼见,即便真的眼见,也不一定就有精彩的意象。但如果有敬畏之心,就见有见的妙悟,不见有不见的妙悟,而且常常是不见的妙悟高明于见的妙悟,因为它没有“见”的束缚而进入到更加自由宽旷的想象世界。这时,心怎么想就怎么悟,怎么悟就怎么存在,怎么存在就怎么真实。一想到此,我就不能不佩服这类唯心主义先哲的英明。
常言道,心诚则灵。这诚便是“虔诚”,这灵不是“神灵”,而是事物的一种灵性状态。不同的虔诚,不同人的虔诚,就会有不同的灵性。这灵性也不是不变的,而是因人因地因时、随人随地随时而异,简直有变幻莫测的期待与惊喜。变幻莫测我不敢奢求,且让我大快朵颐熊亮送到眼前的一“灵”一“性”:“目光能看到多远,神就在那里/雪,落在我身上,我就在神的怀中”(《向往》),“生在彩虹挂起来的地方,天堂来的信使”(《雪莲》),“羽毛,从鸿雁身上飘落。战马的鬃毛,勇士的铠甲,光明的护卫者”(《光明》)……唯虔诚方能朝拜,朝拜则能想入非非,想入非非中忽然于某一“想”上定格,这便是灵性。灵性驱使而生的意象和文字,此刻我只有享受之快,焉有苛责之理?
禅宗里有顿悟、渐悟之说。可在我看来,渐悟也是顿悟。什么都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积累过程,顿悟也有积累,不过比较隐秘罢了。渐悟跨过漫长的体验和认知积累之后,至悟那一刹那,就是顿悟,它也是突然生成而至灵性的。凡灵性只有一次,不可模仿或再生。正因为这一点,我对一些有佛法宗教之源而顿生的灵性文字,总是充满敬意。当我读到《感觉》中“当我需要掏空纷繁俗事,就会遥望高天的流云/当我感觉空间旷阔无比,我正在雪域神游/当我耽于美酒、春花,暴雪正在奔驰而来”,读到《安详的莲花》中“安详的莲花,在芬芳的古战场,所有的绝望在花影淡出”,我感觉到了诗人从佛法宗教中顿悟的影子和种子,虽然有些稀少,但像圣山的青稞、格桑和雪莲,格外洁净而珍贵。
宇宙是无限的,人类的心灵和精神世界也是无限的,人类的理性、科学以及经验实证的方法在解决人类的心灵和精神世界的问题是远远不够的,更多时候甚至是无能为力的。这就需要凭借宗教也就是要凭借人类的信念体系和形而上学本体论才能真正构建起人类心灵和精神世界的家园。所以做一个诗人就意味着要在吟咏中去摸索隐去的神的踪迹,并道出事物隐秘的神圣。在这一方面,熊亮已迈出了他可贵的一步。
总体看来,《圣山—离天最近的歌》,写得比较仓促,不够完美,还有待打磨;换一句话说,还是一篇不怎么成熟的长篇散文诗,颇有瑕疵。但值得庆幸的是,瑜体已成,粗糙之外,不时能见到瑜玉的闪烁之光。
我写此评之时,熊亮先生正在甘南舟曲参加第十八届全国散文诗笔会,这正是对他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散文诗创作,尤其是长篇散文诗创作且成绩斐然的一次极大肯定。甘南舟曲也是一个值得一去或以心灵朝圣的地方,借这次散文诗笔会的鼓舞,熊亮先生一定会有“人到、心到”的文字,或一些“人尚未倒而心已先到”的文字。我期待这样神、圣、灵性的文字问世,并做好了率先拜读的准备。
2018年6月18日农历戊戌年端午于霞蔚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