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拉过架子车的手。
装满夏天的麦子或冬季大白菜的架子车,在故乡的田野里勒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斜挎右肩的绳套,在母亲的肩头勒出一道深深的螺纹状血痕。
深深的车辙,深深的血痕,深深的记忆,由那个年代烙在我的记忆里,时间抹不掉。
那是攥紧扫帚的手,端起喂猪食盆的手。
母亲忙碌的身影,惊起窄长院落的灰尘,灰尘追随着她的脚步起起落落,紧张着属于她的时间。
清晨,当我从屋里走出来,饭已热在锅里,门西侧泥炉的火很旺,一头黑猪在猪圈里懒洋洋地酣睡着,院落很干净,留在地上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细腻又亲切。
而我对于童年的记忆,对于故乡的记忆,就是被母亲倾洒的汗水勾勒得清晰而深刻。
那是抹过眼泪的手。
一次,我和同学摔跤,致右臂骨折,她正和乡亲们在麦地里割麦,顾不上看我,我由同学的爷爷领着去西安城的一家医院去治疗,后来被石膏固定的伤臂由一条绷带吊在胸前——那样子,让坚强的母亲淌了好几次眼泪,心里扎满麦芒。
直到伤势痊愈,那些扎在母亲心上的麦芒,才被时间一根一根拔出。
那是紧握大头铁锨烧开水炉的手。
1979年,下放十年后,母亲这条载着三个孩子的船被命运的缆绳拽回到甘肃平凉,拽回到父亲身边,把记载艰辛生活的足迹留在了故乡的土地上。
一家人虽然团聚,母亲却失业,她干起临时工,在父亲单位烧开水炉。一个工厂的开水炉很庞大,它像一匹巨兽,每天从早到晚要吞食大量煤炭。
母亲操起大头铁锨,捣开沉重的生铁炉门,从旁边的煤堆里一锨一锨铲起煤,投进火焰呼啸的炉膛。
那匹“巨兽”没有她养过的猪温顺,它呼啸着,吐出长长的火舌,把母亲的脸炙烤成一块黑红的铁。
这是一块几经磨难铁锤锻打的铁,已经具有坚硬的质地,足可以抵御生活的风吹雨打。
性格泼辣的母亲,当她衰老得很慈祥的时候,病魔开始将她尾随。
那双有力的手在抖颤,像悬在树枝上的一枚秋叶,握不稳一缕秋风。
我真想挡住风,不让它吹向母亲。
让母亲安度晚年,犹如落山的夕阳,在安静和温暖中一点一点把生命的余晖收回。
可是,风很锋利,穿透了我的身体,继续在吹!
如同锯齿,将我的心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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