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周刊》325期 探索诗歌荐稿 崔岩

崔岩

1、李栋的独轮车|诗九首

铁

踩进脚底时
才感觉到了疼
一枚图钉替我发出尖叫
而锤子不会
它是另一块铁
击打过镰刀、犁铧
或者镣铐
铁有时是一列火车
从幽深的山洞里钻出
运来一些相爱的人
有时是一粒生着霉斑的子弹
我们的兄弟
闭上嘴已经三十年


他们

远一些，再远一些
远到可以看清龟甲上刀刻的细纹里
奔跑的一只麋鹿
一匹马
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老人
他们用过的石斧
笨拙而坚硬
他们面前的流水
泛着白雪干净的光
他们抬头对视的时候
彼此眼里住着的小人儿
也像刀刻的
那么远


秋天是列动车组

我想知道的是
流水有没有醇香的味道
它可能回到哪一条絮状的舌头
深秋的峡谷里
绿皮火车陈旧、缓慢、喘着粗气
重新置于卡桑德拉大桥
雾岚从车窗外漫进来
我已深入其中
并感到惊恐
冒险是有趣的，悬着的心
终归要落回原位
我想知道是否有一盆清水
在旅馆等着
洗濯远人扑面的尘埃
是否有一个妇人
放下未读完的长信
站在窗后，涕泗横流


秋天遥不可及

低眉、顺目
有时跪在地上，如朝圣的人
向着菩萨磕头
我们向土地索取土豆、粮食、青菜
索取种子内部巨大的虚空
索取爱
我们因此罪孽深重
而秋天临近
秋天已遥不可及


遇到你就是遇到了一场雪

秋天一再萎缩
仿佛错过了雨季
石灰堆里裂解不开的峭岩
影子寄托于白雪
冰面是脆弱的蛋壳
孵与不孵是流水的事情
比如落日、比如星辰
比如旧时寒窑里
等候良人回家的少妇
无一不留下沉默的倒影
我曾经荒疏了天空
过多的期许
现在，只愿北风袭来时
与你一起去看雪
——雪后干净的湖面上
两行脚印走着走着
就叠加在一起


那又怎么样

若干年后
你已经长成想要的样子
像几株红枫树
遇到了秋天
像一坛青花瓷
爱上一个饮酒的人
巫师也兼做媒婆
他算好的日子，适合上门提亲
另一个黄昏
适合办一场枯瘦的婚礼
所有人不看好
那又怎么样


安哥拉

我老了
“某一天一定会先你而去”①
你养的长毛兔
会有一天不吃不喝
你喂它草，喂它苹果
喂它小米稀饭
如侍弄一个婴儿
婴儿不说话
它的红眼睛会比往日暗淡一些
呆呆地望着别处
晚上，梦里你还会看到它
无助的样子
像你秋天里夭折的孩子

①引自弥赛亚诗句


白蔷薇

是什么
令白蔷薇有了虎豹的宿命
一次又一次绝望得像雪
雪中丛生的针叶林
在黄昏，成为我的一部分
那些尖刺
也是我的一部分
不断地向内扎出血
向外，化成烟
如湖面上的雨箭
击打流水
也拍散荷叶下的野鸳鸯
再有几场雨
秋天就要到了
那些水鸟提前画好了
蔷薇花瓣一样白色的眉纹
虎豹斑斓的尾羽


夜行者

烈日下锄禾的人
同时也晾晒他的皮囊
夜雨中的马灯
把一条山道越走越黑
是什么让他停不下脚步
仿佛钟表上紧了发条
我不知道
他是否会在黎明前抵达客栈
或者找一个背风的山脚
点上一锅小兰花
雨披苫着他的身体
我看不见
那张烈日暴晒过的脸
被黑暗包裹
潸然而下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发表于中国诗歌流派-论坛-探索诗歌,  2018-8-26 07:30，荐稿编辑: 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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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焦荷|沉疴

它爬上来之前
藏在黑暗里
啃噬难以愈合的旧伤口

它以前是害怕阳光的
只有阴雨天
成为它们的乐园

我们习惯了光明
总是把希望看得很重
甚至多过生命

当疼痛蔓延的时候
我们咬牙挺着
前面的路还没有尽头

当病痛堆成难以逾越的山峰
我们还在匍匐前进
此时已经无法拔出刀子刮骨疗伤

（发表于中国诗歌流派-论坛-探索诗歌, 2018-8-27 10:12 ，荐稿编辑: 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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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文郁|诗四首

与秋风之一

说是秋天来了
送信的人在路上
说是要有足够的耐心
建好房屋

只需等待适宜的秋风
和暮色
只需漫步，勿回首
秋事不易，秋宜逝
对了
还要学会跟流水做伴

而人们
不出所料
将安下心来，对尘世
以礼相待


与秋风之二

夜半醒来
觉得甚是想你
想把这句话邮寄给你
竟然无处投递
想来这人间如此荒唐
多情之人只能独立秋风


与秋风之三

而半世已过
秋风再次吹来
它不只是吹在今岁此刻

我们看到的落叶
是滥觞的梦被枝头送还
它的故乡

小小田埂上，虫子和蚂蚁
正在啜饮 它们通常会把自己的
眼泪当成甘露
把秋风当成自己的翅膀

关于哀伤和忧戚
已经被诉说的太多
让我告诉你
一个少年
她最初热爱的落日和远方依旧
书本和河流依旧
孤绝和寂静依旧

秋风依然什么也带不走
一只鸽子
待在老家的屋顶上
固执地瞩目天空和云朵

而稻谷低垂 果实低垂
青草发黄 树木却在暗长


与秋风之四

秋天的风从去年
和更远的年代
吹来

我有多少次伫立黄昏啊
有多少次打开又幽闭的过程

独自走过一座桥
又一座桥
观看流水从丰盈到干涸
又开始丰盈
一只鸽子如何呼唤另一只鸽子
以及哑口无言
一团火如何成为烟

草黄了青
青了黄
不懂生活的人执着于赴生
懂得的人知道如何赴死

我在叙述的时候
遗漏了更多
比如一个在秋风中
对自己说抱歉的人
她是如何缓缓地
给自己造一个房子
固执地给上帝写信

（发表于中国诗歌流派-论坛-探索诗歌,  2018-8-27 09:06，荐稿编辑: 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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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晓春|诗三首

钥 匙

沿着对的轨道进入，手腕轻转——
“吧达”，锁孔里跳出一声悦耳的欢叫，
多动听啊，而你也将在身心愉悦中抵达渴望中的温暖。
都是量身定做的，提前设置好暗号或密码，打开
只是齿与轮无间衔接后水到渠成的认知和接纳。
就像一个人千辛万苦寻找爱情。也是一种开启——
你得事先找到一把钥匙，
可以无形，可以有形，可以灵活多变，
语言眼神或者肢体。
有朋友用一句话就收获了爱情。
“有了你，从今往后，我就多了个牵挂。”
这个幸运得让人嫉妒的家伙，上帝给了他一把多好的舌头。


眼光有毒

最娇艳芬芳的鲜花
最会招蜂引蝶。
罂粟有毒。
最好看绚烂的云霞
最受摄影师的青睐。

她年轻时擅长迷魂术，
男人见她
眼珠子不会滚动，
朱唇轻启，没有不乖乖倾其所有。
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说
她眼光有毒。
有毒的眼光,
何等摄人心魄。


台风

还在千里之外，朋友圈里就开始预热海啸。
这个从潘多拉盒子里逃出来的魔，流窜到人间，唤风呼雨，
所到之处，大街小巷顿时洪水奔突，
村庄田野浊浪排空。
大树四脚朝天，万吨巨轮躲进港口装怂。
它叫停所有的前行，让世界人仰车翻，
面呈惊惧。
奇怪这头宇宙的疯牛，每回都有个好叫法，
这次它叫玛莉亚。

（发表于中国诗歌流派-论坛-探索诗歌,  2018-8-30 14:23，荐稿编辑: 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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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朵伊|诗二首

玫瑰

那些踏实的日子
只能观看
长成一朵玫瑰的样子
带刺，花朵开在刺之上
但那并不能阻挡
一些蓄谋已久的行动
日子和花香一样
自顾自地积累、发散
对路上的祸害视而不见
用玫瑰花结束祸害
用一生
结束自己


寂静

把人群当成深海
闭眼，沉下去
聆听自己寂静的样子

开始，我有童话故事
它们精通逃跑
这四个字一读懂
它们就跑得无影踪了

后来，我有唐诗宋词
有诗经楚辞
璀璨辉煌
因活着
变得杂乱纷纷

现在
我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方块字了
以及无数个重复的
日出日落

寂静的时候
它们就歪歪扭扭地来
在重复的日子里
亮起些光芒

（发表于中国诗歌流派-论坛-探索诗歌,  2018-8-30 12:58，荐稿编辑: 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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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杨四五|诗五首

假日记

我希望棚顶还是油毡与晒簟，院子通向马路的
岔道上，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人们守在桌子周围，交出麻将与象棋
我希望他提着茶壶，在稠密的人声中
倾到沸腾的水。那时水井只是半边磊石的围栏
日出时鸡鸭游荡在它的下游
日落时困顿于桌案。它们并不知晓灯光是别开生面的
葬礼，健壮者向孱弱者低头，飞翔者向行路者跪拜
它们最后一次高吭的鸣叫，犹如求偶而得的欢啼
我在这恍然而昏黄的道别中祁求他和他的父亲
填满椅上清凉的空隙，祁求一同而去的人
永享杯沿相接的礼仪。他们一定不会知晓
遥远永康的中年，偶尔穿行而至，在油毡垂拱的
院外，挑动天地间纷乱的帘子


楼中雨

我知道它从未经历过倒塌，特别是
雨水丰沛的时节
田野里，麦子和稻子交替生长
又被人们交替割下

它一定在刀光的错落中有过多次难以估量的震动
在我去时的下午
发黑的砖块混杂于散乱的水泥
零落的低洼漂浮着单一的鞋子

我站在它隙风重重的壁前
像一个乞丐啃咬残余的饼干
像一条冰冷的鱼，扑向白雾升腾的细雨

我怎么也不能忽略，晋江与石狮之间这
停息到深夜的一站
我的异姓兄弟，数年后寄居于星空

数年后它在城市轰隆的变化中分割成相似的两座
一座矗立于茫茫黑暗
一座塞填着我日渐疲乏的身体


石头

谁不知道，水泥路里浑圆的石子
早些年
裸露在河滩

路面行走的人，剃去了头发
有一些
穿着圆领的袈裟

你不要去怀疑
也不要不承认

大多数人的袈裟，从早晨悬挂到夜晚
而镜片
诞生于黄昏

你不要去怀疑
也不要不承认

水泥路里埋着的石子，流水冲刷了多年
我把玩的下午，在无人问津的对岸


暴雨之前

窗外，一些人说着断断续续的话
一些人将弹珠放在水里
——太阳滑过正午之前，它们聚在黯淡的
抽屉的中央

推开时他熄灭了汽车深红色的灯
他看见街道上的房子
比家里的更好看。街道上的女人
取下丰满的乳房递给他，也将两个孩子
从潮湿的地面取出来递给他

他的身后，积聚着浓稠的雾气
五个奔赴而来的人
踩着碎裂的玻璃。他也想取下新装的臂膀和右腿
而弹珠总是无声地
击打他将要醒来的薄壁


梨或李

它是酸的挂在枝头，是那种讨人喜欢的酸
酸是一种永疾
我患上却狂喜不已

屋子外面的梨或李
曾经挨过他的弯刀
现在长在宽敞的路上

我吃过他的梨子，他割掉我的舌头
我吃过他的李子，他砍掉我的树杈

其实一开始，我们交换
仿佛这样就，听不见枝头断裂时的脆响
我们坐在密集的树下
黄昏还等不到一个模糊的人

由此我们上瘾。我们明知长夜的尽头——
梨或李，成熟而乏味的一刻
我们明知果肉空空，却偏爱它剥落的果皮

（发表于中国诗歌流派-论坛-探索诗歌， 2018-8-29 12:39，荐稿编辑: 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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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燕京|诗六首

炊烟

在城市已无迹可寻，于是
你把我拉进了一个人的视野
不远，眼前一圈一圈吐出的烟草
从泛白开始，一直淹没到黄昏
从看见你的那一刻
一点一点的清晰，柴草的气味
如出租屋里每一个角落
散落的烟草灰烬，为何
你的眼角尽是茫然……


中秋夜

月色塞满了整个院子
梧桐的影子正好

栅栏剪出一个角
院灯驱散了满院的月白

梧桐收回了影子
栅栏剪出一家子的拼图

栅栏打开，月光融入寒暄
栅栏关闭，梧桐的影子正好


秋叶

掰玉米的时候，棉花地里早有人等白了头
稻谷垂下穗，柿子压弯了最后一滴青涩
一顶花轿从画里来
秋叶红了，有的泛起金黄如扇面
如纷飞的蝶，秋风迎娶了她


等

雨落梧桐，蝉得以歇息
黄昏的时候，雨
还在路上，荷塘里蛙鸣阵阵
脚步沿着过道的边缘
规矩得生怕踩着声响
顷刻间，有些不自在
蝉，蛙失了声
那个人定格在了那里
和预先设想的场景相差无几
一声啼哭，呱呱坠地


停电

灭蚊灯、冰箱，最重要的
是空调

手擎蒲扇，开窗，点蚊香
幸好手机有信号

黑暗中，她习惯地依靠他
悄悄地从黑名单里移出了他

三个人的空间，另一个
把手伸向了鞋架子上方的空气开关


铁轨

在他眼里铁轨一直是互不相干的
两条冰冷的线
他问父亲明明是谁也离不开谁
为何总是互不搭界
他出了趟远门，在车站
找到了交叉的铁轨
父亲笑语，铁骨也有柔情的一面

（发表于中国诗歌流派-论坛-探索诗歌，2018-8-26 16:31，荐稿编辑: 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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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码头水鬼|诗四首

咬

咬紧牙关比松口的次数多。
狠狠咬着。
不能被一根钢尺撬开。
不能被一颗糖俘虏。
接吻，把舌根收回去，把谎言吞下。
掐着表，看谁先死。
只是不服软，不接受一枚石头
碰撞另外一枚。
结束呓语，牙床仿佛被洪水
冲刷过。
而你只是老了，咬着
一副永远也咬不紧的假牙。


同伴

变成凳子之前，它一直
在院子里站着。
它是柳树，被雷劈过。
说谎的不是它，它只是
替人受罚。
1992年，它活腻歪了
身上长出了瘤子。
它传染给了另外一个人。
它被锯的时候没有喊疼，而锯它的人
磨出了血泡。
它活了36年，我也是。
唯一不同的是它属猴，我属狗。


盲目的河

河的使命
——流尽。它用尽全力劈
一座山，劈得时候
青筋突兀。
它出卖了自己的母亲，一个咕嘟
咕嘟冒水的泉眼。它只想
找一个归宿
去哪儿都行。十六年前，我来到
离家五百公里的地方。
那里也有一条河。
它任性而盲目。为了寻找一个出口
而不惜注入
一个水库。


秋天，是潮湿的

落叶迎来的秋天
是潮湿的。
它们开始下落，带着少许
灰尘。知了变成哑巴。
诗人深陷意象与饥饿不能自控。
舔手指的孩子在眼睛里筑巢
他们躺在里面，像刚刚
产下的鸡蛋。
我们彼此孵化。
冬天到来前，我们提前将对方烧成灰烬。

（发表于中国诗歌流派-论坛-探索诗歌,  2018-8-29 10:59，荐稿编辑: 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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