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
语言多么暴力，对于垂柳而言
路人的焦虑仅仅是清风过眼
那陷入枝叶间的沉默
才是真正存在的事物
此时的天色，如水般寡淡
也如水般坚固，并不能轻易被拂动
在岸边长坐不起的人，用躯体
遥相呼应，一株柳树和坠落的风
它们煞费苦心重塑某种永恒
却因看不见自身的局限
而不断隐忍时间的破灭
黄昏时观鱼
鱼在水里，内心是澄明还是愚钝
倘若置身其中
目睹这被遮蔽的池水，我们必定
会因怀疑而跃动不止
此刻，鱼眼里正上演着
一场生动的溃败
落日用它苦涩的余晖
不停搅拌着水面
鱼因贪恋水底，而不能游进黄昏
不可测
我们有多久没见过彼此的影子
阳光下翻动的纸页，如故乡连绵的丘陵
浮云一去，只剩下树枝神游在
空荡荡的天空
我们坠入喧哗太深了
以至于在深夜，也不得安宁
以至于在诗里，也不忍直视
了无踪迹的事物，恰似古寺缥缈的香火
我们面带羞愧，驻足于群山之巅
看流水
秋天有个坏脾气，流水的喧哗并没有令我不安
但我仍然需要寻找借口，来淡化万物的赴死之心
八月，竹林外，一群蚂蚁在安度余生
它们比风还要低一截
比我们还要更加真切地看见流水，更早认识
惊涛骇浪，我们只能伫立在河边
看白云悠悠漂浮在水面，喝醉一般翩然远逝
放眼望去，流水还是流水
依然是我们虚妄的居所，而我们关于流水的辩论
令此刻的时间变得潮湿起来
赋菊
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李商隐
在路旁，一些花朵虚弱地好似我的童年
无聊的黄昏随意吐露出几缕炊烟
我不得不想起故乡
布满死亡的田野，野菊孤零零绽放
在我最初认识的植物中间
唯有它，曾经用极度的谦卑
令我感到一阵阵羞愧
在我学会写下形容词之前
无边的风也不能摇撼我对它的赞美
它令我免于对秋日的恐惧
从不在这抽象的人世间漠然低垂
那些羸弱的野菊常常用它们丰沛的忧虑
长久地瞪着我们和我们这个时代
关于旷野
《诗经》是从旷野里得来的
至今仍有无数的诗句停滞在那里
我想象着“蒹葭苍苍”
便想到了湖水和风的惆怅
想到幽静而茂密的事物在暗自生长
内心就欣喜万分
曾经大雾弥漫的时候
奶奶在故乡的旷野里消失了
她有着容易受惊的性情，我怕
旷野里涌进的东西南北风
打扰了她的好梦
幼年时，我常飞奔在生满褶皱的旷野
仿佛万事万物都将如我所愿
而葱绿的草色之下
那些难以启齿的悲痛从来无人知晓
人们走进这寂静的人间
再也无法折回
旷野从不缺乏美感
只是缺乏那么一丁点喧嚣
携带语言的人也必定有着爱恨
古老的幻象
总在年轻的躯体上再次重生
谁收拢旷野，谁就将聚集孤独
浉河畔草就
岸边垂柳，常有松弛的假象，它的苍老
来自流水的忐忑不安，同样也
来自我略带温度的抚摸，这遍地都是
秋天的信笺，如同一首陈旧的诗
无人得知，风一吹，词语四处飘散
有人穷其一生，拼接万物的昨日
而此时此刻，在黄昏，年轻的疼痛和喧嚣
正潺潺流过，雨滴下坠的速度飞快
命中所有远行的人，我是其中之一
携带不可辨认的句子和湿漉漉的脚底
起伏的远山，在睡眠中长满褶皱
落日缓慢退场，不知所措的鱼群
在水里，跃动不止，归家的垂钓者
将水面上的阴翳一并带走
顷刻间，河面变得波光粼粼
白鹭和我将一切尽收眼底
当它飞起的那一刻，黑夜已渐渐逼近
幼年时，我曾行走在河畔
堆砌起风吹落的叶子，秋天亲吻它们
潮湿的嘴唇，让它们如此新鲜而美妙地
去赴死，突如其来的恐惧令我大哭一场
唯有垂柳怀抱我的哭声
我们的悲伤如此相似，以至于多年之后
在今天，我仍然如同久别重逢一般
与它长久地对面而坐，我早已
不是轻易会哭泣的男孩，它却
依然是悲伤的垂柳，从一开始
我就听见了柳梢上颤抖的尾音
这声音令水面波纹四起
令柳树低下优美的头颅，那一刻
月光在它的额头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登高赋
群山包裹我所爱的一切，夕阳一无所获
吟游的人，在哪里起身，哪里就成了故乡
无论北方南方，明月都藏有虚无的诗句
即使大雪纷飞，林间仍有送信的马蹄声
唯有秋天空空荡荡，伫立在山巅之上
细数脚下阡陌和亲人的坟头，此时
适合低声细语，任凭疾风折皱薄薄的身影
嘘，飞鸟正从词语的天空中掠过
天地赤裸，我的羞耻心令我感到惭愧
在陌生的蔚蓝当中，那些滚烫的灵魂
如晚霞般涌动，枝头挂满了鸟鸣
莽莽尘世里，那些古老的面孔在何处藏身
那些奔跑的山峰在何处停下，那些香客
抬头望见，自己与佛仅仅相差距离和沉默
待到满山的雾气消散以后，我们拾级而下
走地越远，佛就越小，直到湮没无痕 |
发表于 2018-9-6 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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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7 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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