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语言的科学诗意
——论周庆荣的“大散文诗”(之六)
文/老谷子
周庆荣的散文诗以“朴素的张力”著称,也许得益于他用“模糊语言”对诗意的科学构架。模糊语言学本是一门语言类学科,在我国文学领域已研究运用多年。“模糊语言”的不确定性、相对性和由精确到模糊的转变性等基本特征,让文学具有了虚实的属性和想象空间的特性。“模糊语言”的信息与信度、详细度的关联形成的科学性,运用到文学中也使文学具有了一定的科学性。任何艺术都包含着科学的含量,这里的科学是表明比艺术更严密的逻辑、更高级的思维和方法的运用。为什么读周庆荣的散文诗,能在他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语言中感受到深刻的意义和广远的诗意?关键是作者较好地运用了“模糊语言”的模糊艺术,以“模糊语言“的辩证关系科学地架构了诗意的语境。在研究周庆荣散文诗的工作中,笔者大胆提出一个论点,即周庆荣散文诗“模糊语言的科学诗意”,诚望与诸家共同研讨。
一、模糊语用的崇高语境
“人类的活动离不开特定的环境。语用即是研究语言在特定情况下的语义。语用模糊就是即使有特定的语境,话语意义仍难确定。语用模糊在文学作品中的运用是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从而激活读者的审美想象。”(《浅谈语言的模糊性》。季金友)周庆荣创作散文诗的最大优点是避开大多数写作者的思维创作模式,在他的作品中几乎没有传统的修辞,文本的表面看似古旧,却是全新的气象;“风花雪月”这些惯用的色彩虽说不是全部摒弃,但也显出一种超然的大气。他诗的语言大都是日常语言,而读起来又不是味同嚼蜡,且无比深邃,韵味无穷。他惯用平常语言构成崇高的语境,彰显的诗意博大而辉煌。笔者认为,这一切应该都和诗人运用“模糊语用”,无不关联。
我们翻开周庆荣散文诗集《有理想的人》,随便选一章可见一斑。
“我再说一遍:我出生于一九六三年。
此刻,我远离了我上次生命的祖国。我不应该去讲祖国的坏话,别梦依稀呀,我只记得得克萨斯上空那火热的阳光都未能点燃人性的温度。
三十一岁,是我前一次的生命长度。”
这是散文诗《我是普拉斯》的中间一节,作者把角度放在个体生命与祖国关系的高层面,对祖国的“爱”是情感的主线,透出一片崇高的光芒。从艺术上来看,文中“得克萨斯”、“祖国”,“一九六三年”都是名词,不难懂,而有了“前一次”、“上次生命的祖国”、“人性的温度”、“生命的长度”等词语,就构成了极大的“模糊语言”。后面作者进一步述说道:
“我不去讲自己出生在东方的理由。
我选择从混沌的田野一步一步走过。记着地瓜田和大片麦子,从牛背上感受古老的品质,慢慢地学会我这一辈子要熟练运用的语言。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远方,祖国的心脏或每一个角落。”
一个人“出生在东方”,竟有了“出生的理由”,古老的“品质”为何非要在牛背上感受?一辈子“熟练”的“语言”,为何还要“学会”? “走向远方”,“远方”是哪里?指什么?“祖国的心脏”这里肯定不是指首都北京,那又是指什么?“每个角落”未必是指我们通常说的偏僻之地,等等。以上这些看似很平常的叙述,作者将其中的有些关键词故意作了适当的调动与转换,把读者引进一个“模糊圈”。作者在最后把我们引了出来:
“对,热爱!
不可能再是那个只活三十一岁的普拉斯了。
我有了一个极其平凡但崭新的名字:周庆荣。
世界此刻的早晨是多么美好啊,这一生,一定要活到四世同堂。”
这是本章散文诗的最后一节,看了作者的注释才知道“普拉斯”是一位仅活了31岁的美国女诗人,笔者联想作者写这首诗时正好也是31岁,并且女诗人自杀那年他才刚刚出世;两位不同国籍的诗人与一个数字的巧合构成了诸多“模糊”点。好在读到最后,笔者才明白一点作者的意图:诗人把自已当成了普拉斯的化身,“前一次”祖国抛弃了“我”,“我”也失去了对祖国的爱,“我”因此死了;“这一次”“我”要好好地活,好好地热爱,并要爱到四世同堂。问题是作者为什么要把自已当成普拉斯?仍是个“模糊点”;还要指出的是作者将自已的姓名“周庆荣”放在诗中的运用是自古罕见的,笔者想,作者一定有他特殊的语用意图,并不是那么简单,这又是一个难以进入的“模糊词语”。
周庆荣的散文诗篇章中将平常事物提升到崇高意义的例子可以说是俯拾皆是,尽管“模糊”,也能让人跟着提升,充满激情,不可遏止;其对“模糊语言”方法的运用也是显而易见的。
二、模糊语义的精确抵达
模糊语言具有精确表达的特征。也就是说,它的语言形式是模糊的,但它所表达的语言意义却更加精确。更明确地说,是通过模糊语言所产生的多意性和艺术性,通过读者的理解抵达精确的本意与引申义。
凡是读过周庆荣散文诗的人都知道,他常把人们耳熟能详又似已感麻木的旧词汇重新写进散文诗,诸如“祖国、理想、思想、梦想、精神、道德、道义、品质、远方”,甚至包括“我”,“我们”等,谁也不敢想象能将这些陈旧的词刷新变亮,还原其本意,以致再升华,然而,他不仅让它们重放光彩,而且还注以更新鲜、更深厚的意义,照亮人心。
将一连串枯燥干巴的政治性、敏感性词汇运用“模糊语用”的方式改变其“语义”,由精确到模糊、再到精确,科学地形成崇高的诗意语境,是周庆荣散文诗给人显著的印象之一。
利用语义的模糊性,准确地反映生活中的模糊概念。这里的“模糊概念”其实也是大致确定的,并不模糊,而是隐蔽的意义,一旦“隐蔽”,意义就更丰富。就“理想”这个词而言,应该说它的意义具有公认的崇高性,但它也是抽象的,也可称为“模糊概念”。我们来看看诗人周庆荣是如何演绎的:
“天空飘浮的不再是硝烟。
没有硝烟的日子,已经很久了。阻碍我们视线最多的只是未被温润的尘土,或者是生活中不再纯净的寻常事物。
虽然,依旧有人在行走中劳顿;虽然,工作和学习仍是我们使用最多的词汇。
早上升起的太阳,温暖着幸福的人们,也温暖着更多正在等待幸福的那些人。”
——《有理想的人》
我们知道“理想”是这章散文诗的主题,现在关键要看作者是怎样将这一明确的词变为“模糊词义”的;笔者试着解读以上章节:在和平年代实现理想,没有硝烟的困扰,并且这个时间已经很久很久了,然而,阻碍我们实现抱负的是那些“未被温润的尘土”,或是生活中“不再纯净的寻常事物”,即使如此,我们仍然在艰难中行走、工作和学习,温暖的阳光理解我们的苦痛、希望和向往的幸福。笔者只是将不难理解的部分作了浅显的阐释,而文中显出“模糊”的是“未被温润的尘土”和“不再纯净的寻常事物”这两句话,可以断言这正是作者难言的或想让读者想到更多的地方,才作了“模糊”的处理。我们可以把前一句理解为暗喻“社会意识形态、社会风气”等精神文化领域的东西,也可以说后一句是指“社会现象”诸类。这里笔者只是作个理解性的提示,或许作者还有更丰富、更深沉的内含,我们不得而知。接下来诗人写到:
“我在旅行的路上,看到一个快乐的羊群,它们吃着春天里青嫩青嫩的草,它们给土地留下了开放的花朵,它们咩咩地叫着,它们然后悠然地走上前方的山坡。
它们的高度,是发现了另一片草场。
我走远的时候,听到牧羊人的鞭声,还有他信天游般的歌声。
一圈木栅栏,是它们安静的家园?”
诗人给我们素描一般画出了一幅牧羊图,清新而悠远的生活场景仿佛就在眼前,诗人笔锋一转,把人们视线引向了一个高地和高地之上能看见的绿茵。很明显,“高度”是种“模糊的转移”,随之而来的“草场”、“家园”、“羊群”、“花朵”、“牧羊人”等,也就具有了“模糊”的意义。这里要着重提到的是“高度”这个词,颇具匠心,它的出现像一片雨雾,让诗的意境在“模糊”中发生了质的变化。
“这样理解可以”、“那样理解也可以”是典型的“模糊语义”,叫“费解”,正是因为这样的费解,才让文字充满了思虑的空间与想象。
关于写理想的篇章中,有一句诗让广大读者和评家们无不叫好称奇:
“开窗,让东风吹。
今夜,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为什么诗人要用“东风”吹,而不用其它的风吹?让人生发深刻的遐想,包括上面提到的一些词以及它们变化之后所产生的词义,都与“理想”紧密相关,巧妙的转移组合调动起读者多边的思维,不达边的蒙胧诗意扩大了读者的想象力,起到了“模糊语义”向精确过渡并抵达的艺术功效。
三、模糊意象的混沌美
“模糊意象”是文学中“模糊语言”艺术的一种,它是由“模糊语言”构成的一种现象,也是一种方法。“模糊意象”可分为“人物意象模糊”和“景物意象模糊”。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不乏范例,我们不妨举一例:“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这表面无所明喻的景象,形态混茫、神象恍惚,一股浩然自然气势扑面而来,它背后的潜台词让人视野顿时开阔,精神世界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德模糊状态。这正是诗歌“模糊意象”构成的混沌美。
散文诗是以抒情写景为主的一种文体,而散文诗的意象呈现的大多是空灵美,疑惑也有“混沌的美”;周庆荣的散文诗之所以给读者以精神、道德的震撼,叫人浮想连翩,又不知来源于何处?正是在于对这种艺术手法的运用。
请看他正待出版的散文诗集《有远方的人》中其中一篇《老龙吟》:
“历史的幻觉,荣光与沧桑。如棉的云擦拭着它的鳞片。一茬又一茬的人间烟火里,一副铠甲仿佛独坐,往昔寻常的沙场真地已经远去?神问。”
这是《老龙吟》的题记。大家都知道,龙是中华民族的象征,作者站在历史和现实以及未来的多重层面上,抒发了龙的子孙的思考、反省、励志,甚至鞭鞑;篇未开就以幻觉一般的色调把读者带进了一片苍茫的远景。“如棉的云”既有质感又缥渺,“鳞片”,分明成为了视角;“人间烟火”束成“一茬一茬”,仿佛晚秋田野上的野火;“一副铠甲”是龙之象征,正襟危坐;“往昔的沙场”像消失了的烟云,令人追昔感怀。一组博大的物象组成精神文化的意象,让人叹为观止,神思无限延伸。
“我听到闪电的声音,所有的光刹那间撇下日常的牵挂。信仰,似乎从此告别荒芜,告别浅表的主义。雷从天空发力,同时让我们集体皈依的是我们熟悉的影像,它穿越时空,解决着眼前的杂乱和曾经的叹息。
整体的意念,清晰在高空的属于我们的领地。
请众人一起喊出它的名字:龙。”
“闪电、雷鸣、时空”与“信仰、荒芜、影像、叹息、意念、高空、领地”等遥相呼应,构成历史与现实的反差,表明皈依的愿望和向往的高度。当一连串的空洞的词语与思想意念揉合一起时,就组合成了一种复杂而庞大的意象,呈现的“模糊”状,勾起人理念的升腾。接下来,诗人仍以同样的笔锋直低现实:
“这时候的龙,几千年后,可以享有老龙的封号,它的龙须悬挂历史的苍茫,它的眼睛一般不浊,只是不愿轻易地炯烔有神。
我们所熟悉的马灯,足以清晰起漫漫来时路和现在的一切。
新出现的几座大山,沉重地站在田野之上。庄稼在匍匐。
‘当精神上升,神会伟岸,鬼会自惭形秽?’”
此处兼有“模糊人物意象”和“模糊景物意象”两种模糊意象:“龙”本是虚拟的形象,在这里它是有形的,“龙须悬挂历史的苍茫”,显然,“苍茫”让“龙须”成为了虚影;“它的眼睛一般不浊,只是不愿轻易地炯炯有神”,“浊”的形容的大意蕴也给“眼睛”带上了抽象的意义;“马灯”在这里已远不是狭义的照明,它是一片远去的可贵的光芒;“几座大山”站在“田野之上”,物象变为神象,让“庄稼”也带上了人性的色彩;“精神”、“神”、“鬼”都转化为了只可意会的蒙胧之象。这章散文诗贵在用一系列与龙相关的物象变异性地营造了“模糊”而宏阔的精神意象。
“把一片土地爱成国家,把长满庄稼和花朵的田野爱成祖国,把我们的祖先静静地爱成一个又一个的家族,把一片云和另一片云放在这个狭窄的锋面,让我们历史的天空遭遇过血雨腥风。”
——《有远方的人》之《长城》节选
这是另一篇写长城的散文诗,“土地”与“国家”,一个看得见,一个看不见;“庄稼、花朵、田野”与“祖国”,也是一个看得见,一个看不见;“祖先”与“家族”,一个远,一个近,都是虚拟;“一片云和另一片云”和“狭窄的锋面”,一个飘逸,一个切实;“历史的天空”与“腥风雪雨”都是宏大的历史空场。这些看得见、看不见,摸得着、摸不着的巨大的、微小的事物混合一起,构成了客观对象的词义边界存在着的混沌状态。
周庆荣以平常语言构筑出宏伟诗意的混沌美,是他散文诗无与伦比的艺术特色。
“接受美学认为文学作品所使用的语言是一种具有美学价值的表现性语言,这种语言包含了许多‘未定点’和‘意义空白’,它促使文学作品的语言含蓄、模糊。这种‘艺术性空白’能够激发读者的审美积极性,吸引和召唤他们参与文本创作,令读者在一个不断建立、改变、再建立的螺旋式上升的阅读过程中凭借个人的想象力、人生经验和审美意识对艺术作品的不确定意义进行加工、补充、挖掘、丰富和创造,最终形成自已对作品的理解。读者对文本的参与度越高,其获得的美感就越强,文本也就越显其美学特质。”(《文学作品中模糊语言的精确美》高晓奇)
笔者并非专门从事语言学的学者,只是借用我国语言学界专家的有些精辟的论述作为对周庆荣散文诗评论的引证,至于周庆荣的散文诗是否符合“模糊语言”艺术的创作实践,他的作品是否具有用“模糊语言”构架诗意的科学性,以及是否有着“模糊语言”所产生的美学价值?还有待各位专家和读者的批评。
2014.7.27
(5000字左右)
(此文已发表于2014年《诗潮》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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