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生死的情感之光
——评王子俊组诗《哀父书》
荷戟寻仇
诗人王子俊是一名“诗歌归来者”。1967年出生的他,作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热血诗歌青年,当年曾在国内各大诗歌刊物登台亮相,后因忙于生计远离诗歌20余载,2017年3月才重归诗写现场。正如他所说:“二十来年未写诗,现在的诗与九十年代完全不一样了,转变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组诗《哀父书》,是诗人在父亲去逝十年之后,历时5个多月创作而成的,可视为诗人转型转变中的见证性作品。十年生死两茫茫。诗人以小说笔法、丧葬礼仪和宗教情怀,打通生死两界,透视人间冷暖,在个体悲痛与写作探索之间,架设起一座相互作用的桥梁,使得诗歌呈现出超越生死、洞穿心灵的情感之光。
参悟生死的礼与仪
悼亡诗(西方称为挽歌),是古今中外诗歌写作的重要体裁,主要以抒情为基调,以爱情、亲情、友情为主题。最早可见《诗经》《神曲》等经典诗歌著作。其中的名篇佳作,中国古代有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潘安《悼亡诗三首》、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和元稹《离思》等,西方近代有英国弥尔顿《梦亡妻》、奥登《悼念叶芝》和美国爱伦·坡《安娜贝尔·李》等。现当代诗歌中,悼亡题材的作品更是数不胜数。特别是汶川大地震时的“地震诗”,将悼亡诗写作推向了极致,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诗歌现象”。但从笔者有限的阅读视野来看,中国当代诗歌中,能从丧俗文化入手,全景呈现民间丧葬礼仪的作品并不多见。《哀父书》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示范。
《哀父书》由7首短诗构成,前4首追忆父亲从去逝到安葬的场景,对川西南丧葬礼仪作了全景式再现。《落气》中,“似乎有了预感,头一天/他搬把小凳,拖到门前的路口/不吃不喝,坐了一天”,“大姐必须趁他落气前,/仅剩的几口喘气,用剃刀,刮光他头上的发”,表达着生命的神示和死者的尊严。《收殓》中,“手肘,用温水,焐软半天/才把九件纯绵老衣,一件一件,套上”,传递着死者尊仪和生者孝道。《葬礼》和《出殡》中的抄卷、诵经、敲铁、长明灯、望山钱和火把等,即是丧葬元素,也是文化符号,体现着古代祭祀和宗教文化在民间丧葬习俗中的遗存和延展。纵观组诗,诗人以叙事、现埸、细节的小说笔法,质朴、沉郁、灵实的语言风格,将浓烈的悲痛之情,真挚的哀思之念,埋伏在庄重肃穆的丧葬礼仪当中,读后有力透纸背、伏脉千里、静水流深之感。
认真体察组诗的内韵、气息和节奏,还可以感受到屈原名作《招魂》对诗人创作的影响和暗示。单就两组诗的结构和内容而言,《落气》对应序引,中间5首对应招魂辞,《凝视07年的半瓶泸州老窖》对应乱辞(或尾声)。这种安排和设计,让外在礼仪线和内在感情线,交相呼应,扶摇直进,极大增强了诗歌的艺术感染力,使得尊崇生命、敬畏死亡、抚慰生者等诗外之意,呼之欲出。特别是“我早就明白,这个睡了十年的人,/不是一个装睡的人,/他是一个侧身,拐进了故里的人”这节诗,和《招魂》中的咏叹句“魂兮归来!反故居些”,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借鉴还是暗合,笔者不得而知。但不管是神奇化用,还是心灵通感,其中弥漫的参悟生死轮回的复杂况味,无疑陡然提升了组诗的思想情感高度。
解构现实的禅与道
诗歌与宗教,作为人类社会的不同文化现象,就其本质特征而言,都具有精神寄托、终极关怀和社会教化的功用。当代诗歌研究中,越来越津津乐道于诗歌作品中的宗教思想、宗教情怀和宗教意象,并把神谕诗、宗教诗、禅诗等单独剥离出来加以命名和剖析。这种研究现象,对诗人和诗歌创作是有重要导向作用的。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哀父书》中出现一位耐人寻味的人物形象—传修师兄。这位“传修师兄”,是真实还是虚构,属于儒佛道哪家弟子,笔者没有追问作者,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出现,让组诗呈现出神性、智性和灵性的光芒。
组诗中,“传修师兄”既是葬礼主导者,也是灵魂摆渡人,仿佛站在“奈何桥”上,左手安抚生者,右手礼送亡灵。“你把泪,摁回去,/不要让它,滴答在他身上/不要把苦和盐,再带给他的来生。/只把渴念,交付他,带走吧”,“你去把长明灯点亮吧,不要让它熄了/免得他摸错了门,走错了路”,“他才不想看你们,脚都跪肿”,“出门三步,执念已远”,“多点火把吧,/让他循着光走,他就不会迷路了”,“上山路上,你扛着望山钱,要注意速度,/只管朝前走,别回头。/那怕是,偷偷的,瞧上一眼”。这些言语,既有儒家的说教,佛家的开解,也有道家的超脱,透着悠悠的禅机和人间的烟火,让压抑、沉重和悲痛的葬礼,散发出一抹温暖、温情和温度。
除了“传修师兄”这个鲜活的宗教形象外,作者还以喻体的形式,在诗中若有若无地安插了一些宗教意象,像缺氧的鱼,灰白的条石,生锈的铁门栓,星子与星光,跑丢的水牛,散步的小蟾蜍,等等。这些意象,寄寓着宗教情怀,折射着生死玄机,解构着现实万物。它们和“传修师兄”一起,冷眼前世,旁观来生,省察轮回,揭秘生死。如“半瓶泸州老窖”一样,在“酒柜的最上端”“独自喃喃细语”,“不动声色”地将人世所有虚妄、执念与累赘,“通通被十年,收住。”作者也因此获得解脱,千肠百结、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安息,父亲。”
高出语言的悲与痛
悲痛,作为人类最基本最普遍的情感之一,是诗人常写常新的诗歌母体和感情基调。国土沦丧、民族危亡关头,诗人艾青写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汶川地震、巨大灾难面前,诗人王家新写道:“诗人就是流泪,就是被悲痛拦腰击中,就是在那忍不住的泪水中盘成一团……”中年丧子、痛彻心扉之际,诗人臧棣写道:“正向无底的内部,加速坠落的,/眼泪比已知的所有真理/都要可靠得可怕”。这种悲怆、悲痛、悲歌,常能旋起语言的风暴,触发情感的雷电,给读者带来“地动山摇”的致命一击。
《哀父书》中也充盈着类似的句子,只是经过十年的沉淀和升华,诗人的感情更加隐忍、冷峻和节制。如“现在,那些床的纹路,漫出来的黑,/就要覆盖,/他眼皮下的细火”,“我知道,哪怕穿再厚的衣服,/也无法,让他的体温,升高半度”,“那么多的火光,那么多天上掉下来的星光,/那么多的小慈悲,/会穿透你的去路吗?”,“更多的悲伤,/逐渐被忽略,像极了时间的模糊。/更多的心痛,/它才是驱动心脏的马达”,等等。可以看出,诗人已能直面生死,掌控情绪,驾驭情感,无意以语言编织挽篮,用修辞催化悲痛,而是高高举起时空的刻刀,让语言的碎宵纷纷落下,从而凸显出生命的质感和灵魂的厚重。
这些穿透执念、传递苍凉、掘进心灵的诗句,显然已让诗人的悲痛脱胎羽化,腾挪出语言的躯体,“随暗的河流,越走越远,窜上了云端”。诗人向以鲜说:”这组诗,恕我无法直面,亦不能臧否,这样的痛与悲,已在语言之上!”作者说:“有一种痛是所有人无法摆脱的,是生生不息的毒药。这种痛同样也压了我十年。生者不能释然,死者不能安息。好吧,都放下吧,这生死的赘词!”这让我想起《红灯记》中李玉和的一句经典念白:“妈,有您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全能对付!”是呀,写出《哀父书》、悟透生与死、超越悲与痛的王子俊,如同在生死和诗歌的炼狱中走了一遭,已然练就铜墙铁壁和剑胆琴心,还有什么题材不能驾驭?什么风格不能贯通?衷心祝愿王子俊,在诗写道路上,快马飞鞭,早日“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
哀父书(组诗)
王子俊
落 气
似乎有了预感,头一天
他搬把小凳,拖到门前的路口
不吃不喝,坐了一天。
第二日,他躺在了,五十多年前
自个从尖山子,扛回的松树,
自个打的大床。
曾在这木板床上,滚大的六个子女,
唯有大姐在侧。
现在,那些床的纹路,漫出来的黑,
就要覆盖,
他眼皮下的细火。
大姐扶着他,像大热天,抱条缺氧的鱼。
大姐必须趁他落气前,
仅剩的几口喘气,用剃刀,刮光他头上的发。
大门外的火铳,
咣,咣,咣
朝天上,怯生生的响了三下,
大姐手忙脚乱,扔下剃刀。
轧骨吸髓般,恸哭起来,“爹啊,啊,啊。”
2018.1.6
收 殓
一个曾经温暖的人
像灰白的条石,他睡了。
现在,无论我
再怎么使劲揉搓,触摸,拍打
也不会把温度,传过棺木。
他胸口最后的暖,
一点一点,从我指缝,完全凉了下去。
手肘,用温水,焐软半天
才把九件纯绵老衣,一件一件,套上。
我知道,哪那怕穿再厚的衣服,
也无法,让他的体温,升高半度。
“你把泪,摁回去,
不要让它,滴答在他身上
不要把苦和盐,再带给他的来生。
只把渴念,交付他,带走吧。”
从德昌赶来的传修师兄,
边小声叮嘱,边帮忙盖紧了棺材。
2017.10.29
葬 礼
就要吟诵经文了
传修师兄进进出出,把所有的屋翻了个遍,
也没有找出,一块会响的铜。
最后在院坝一角,翻出,一个生锈的铁门栓。
她用铁块敲了下响,便叫人吊在屋檐,
说,“将就用吧,
我抄完卷,诵完经,敲三下,
你们就进屋来跪。
他才不想看你们,脚都跪肿。”
第一次铁响,
传修说,“你去把长明灯点亮吧,不要让它熄了
免得他摸错了门,走错了路。”
划火柴时,我想
这火柴和磷片之间的闪电 ,
是否记好了,他躺在棺木的样子?
第二次铁响,
屋内香火,楼顶冒烟,
烧红的铬铁一般,灼伤了,大半片天。
传修念念有词
“出门三步,执念已远。”
第三次铁响,
我见天色,已越来越黑。
他尘世的所有虚妄,像涌动的波浪
薄脆、绵延,
随暗的河流,越走越远,窜上了云端。
2018.1.12
出 殡
天黑之前,
传修师兄终于念完了,最后一段经文。
收拾完器物,她叹了下气,
叫我们准备好,今晚,就抬他上山。
她说,
“过了今夜,就无论西东了。 ”
“多点火把吧,
让他循着光走,他就不会迷路了。”
“上山路上,你扛着望山钱,要注意速度,
只管朝前走,别回头。
那怕是,偷偷的,瞧上一眼。”
黑黢黢的尖山子,是痉挛的,是凉的。
我真害怕了面前的黑。
是的,这茫茫的黑,已黑进了骨头渣子。
而忍不住的回望,我发现
那一串移动的,全村人举起的火把,
和星空漫延出来的大群星子,
是多么的相似。
我再也无畏忌讳。
只想知道,
那么多的火光,那么多天上掉下来的星光
那么多的小慈悲,
会穿透你的去路吗?
我压低了嗓音,“安息,父亲。”
2018.1.15
十年后,上山祭父
那些山顶上的天际线,
是稀有的冷。
上山路上,必经的滴水崖
几道水瀑,
一层一层,似折叠的溅起。
尖山子上白云,
像极了,你赶上山的
那几头跑丢的水牛。
它们不动声色,通通被十年,收住。
更多的悲伤,
逐渐被忽略,像极了时间的模糊。
更多的心痛,
它才是驱动心脏的马达。
2017.11.15
山河如此安宁
山河如此安宁,
树木无尽,渊薮,灰寂。
满地枯落的松针,
类似于你,裏紧的羊毛毡。
在阔叶林里,散步的小蟾蜍
你的热心肠,好邻居
咕咕地拔出了一个号码。
“你家娃在门外,
站半天了,还要裝睡?”
垒起的砾石堆下,
我早就明白,这个睡了十年的人,
不是一个装睡的人,
他是一个侧身,拐进了故里的人。
2017.11.18
凝视07年的半瓶泸州老窖
它在酒柜左上端
无人注意。瓶上
最里层的灰尘,
仍保留着07年10月的某个
上午。偶有微风
尘埃略起,似某人
寂寞了,独自喃喃细语。
十年前,我把半瓶泸州老窖
围着,父亲的新坟,撒了一圈,
剩下半瓶,我就放在酒柜的最上端。
2017.9.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