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树 一棵银杏树在我梦中生长 我为它保管水井 保管雨 保管蓝天 保管树枝和那些穿黑衫的老乌鸦 保管着午后拖在河畔的阴影 我是秘密的保管员 虚无的仓库 事物的起源储存在我的梦中 如果一所文庙要重新奠基 我能在黎明前献出土地 我在白日梦里为大地保管着一棵真正的树 就像平原上的乡亲 在地窖里藏起游击队长 为它继续四季 哦 那万物梦寐以求的故乡 原始的时间 不必妥协的国度 它是它自己的君王 它是它自己的光 它是它自己的至高无上 自由舒展 光明正大 地老天荒 那些念珠般的白果 那些回归黄金的树叶 当秋日来临 光辉之殿照亮条条大道 世界的伐木者永不知道 还有最后一棵树 树中之树 在水泥浇灌的不毛之邦 后皇嘉树 橘徕服兮 我是它幽暗的福祉 2012年6月18日星期一 车过黄庄站 站在农人的阳台上眺望落日下的老树 琢磨着是不是《诗经》所谓桃之夭夭 高速列车从北面入境 扑过不设防的土地 钢铁闪着锯子般的白光 似乎要揪出春分的肇事者 由远而近的蚕食就像逐渐明朗的隐喻 将意义强加给事物 依附于一只射向虚无的飞矢 黄庄萎缩于祖先的掩体 墓碑上显考的讳被远射灯照亮 一张拉长的纸车票 载着它的灰烬和烟 颇有裹挟万物之势 站在大地上的那种人看不见车厢中的那种人 他们的肉体跑得比他们的生命更快 这个时刻 仿佛没有人类 世界回到万物中 等待着被造物主重新分配 原野无动于衷 一群芦苇低头让过 将彼纳入混沌 又扑空了一站 苍茫空廓由此而来 震耳欲聋的恐龙终于远遁 桃子们还在颤抖 安静从黑暗里走回来找它的萤火虫 一队野兔在夜色下面落荒而逃 永远失去了长耳朵和钻石眼珠 7/18/2012 种植死亡 那小桉树有着铁青色皮肤和疙瘩 仿佛也怕冷 那是少年时代 母亲风华正茂 怀着弟弟 战后的另一只大军刚刚出发 初冬 旗帜在飘扬 歌声嘹亮 推土机驶向郊区 黄昏临近 大地怀抱着一种说不出的黑暗 种下它 就是种下它的归宿 它的死亡 但我们必须把这死亡种下 父亲说 别指望成活 儿子的成长 必须见识这一桩 将来还要种更多 更多的死 更多的亡 我蹒跚学步 跟着父亲 学习种植死亡的技术 这活计很简单的 像古人那样挥舞锄头 低下头用力挖坑 揩去汗珠 然后浇水 埋上土 让太阳去照耀它 2012年7月7日星期六 海南 郁闷的夏天 房价飞涨 海洋退却 网络上有帖子正在骂我 无从辩诬 夜抵海口市区 黑暗中 海湾不语 彼时汽车后视镜里月亮向东跨一步出海 “击空明兮溯流光” 就想起苏东坡 大师当年流放天涯海角 土著赤脚而已 文化何足道哉 椰子树 台风 蚊子日夜不绝 巨蛇独霸一区 海腥气将文章呛得连连后退 天空安静 海水荒凉 渔民低着头在礁石里寻找宝贝 是什么令诗人闻鸡起舞 在西伯利亚的南方 在名誉扫地的中年 春日朝大陆寄诗如潮 秋后与邻里饮酒谈天 嫡居海南岛的三年里 写了一百七十多首 过去一直以为大师在北宋烹肉 颐指气使 挑肥拣瘦 割不正不食 其实先生不执 上善若水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随物赋形 “倚歌而和之” 车子向岛的末端去了 今夜我要睡在沙滩 已经写了三千首 由于月光推崇 又开始第一行 “不知东方之既白” 2007年在海口 在香港念诗 ——为括号书店作 香港的水太浅 摩天大楼和小房间因此 乘虚而入 占领了干掉的岛屿 原住鱼沉下去 新来的金融升起 灯红酒绿中 一家书店可不好找 兰波之鳞 藏在威灵顿街一部电梯里 高美莲的 小书店 在粤语英语和南腔北调的普通话之间 卖法文书 就像地下党的秘密接头点 我要执行的 任务 太危险了 穿过中环的汹涌物流 缝隙里的 7点半 钻进一排月台般的书架 为一群自愿出院的 读者 念诗 此时他们已经在核对腕表 在各种帐簿和 复写纸之间 在电脑桌前的转椅上 在烟卷烫到指头之后 在一轮落日的假眼球对面 讨论A或B的句子太长了 他们珍惜悬置在一个小括号里的 幕间茶歇 我得摆脱掉 一千台自动取款机的白眼仁 我得模仿一条传说中的 剑鱼 刺穿混凝土和玻璃门的海 在地铁站亮出乘车卡 再磨一次 此生又薄掉一层 但诗没有 这些袖珍的韵 已经还原 逃离了滔滔不绝 最近被李金佳和魏简翻译成 法语 更厚了 我只揣着一份 从云南高原带过来 在古茨店香水行和麦当劳之间披荆斩棘 差点儿被 提大号塑料袋的游客撞倒 甩开穿黑制服的小汽车 就像甩开带鸭舌帽的特务 步子越发矫健 突然跳下 自动电梯 绿灯冻结 没挤进获胜者兴高采烈的队列 但修改了第48行 增加了三句 拐过报刊亭 朝下坡走 往南上天桥 避开那个正在发小广告的偷渡客 在物业的 集中营里 开辟出一条史无前例的非法隧道 过后就 无人问津了 后继者要重返 得再次迷路 再次 披荆斩棘 再次 超现实 其间当了三回说谎者 旗舰店门口 他们像明星那样问 买了没有? 买了。 吃了吗? 吃了。 上哪去? 置地广场。没好意思说出 实情 我担心他们起疑 扣留通行证 那些短句已经 过期 提及一次旨在落伍的飞行 鼓吹怠工 2 是今天的暗号 当它在电梯间的绿色小框里跳出来 铁门就会打开 读诗要有光 就有了光 (书店) 满室生辉 一群昂贵的书呆子 哑哑地望着我 正像 战友在等候 盗窃密件归来的战友 有些紧张 我不确定 这些将要被破译的密码 是否在转运的途中 由于周折 不断 早已变质 白昼的营业令人疲倦 喝口水 开始读第一首 但愿这不是一个绝望的时刻 2011年12月12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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