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韩文戈(诗歌)
吕游
韩文戈成为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十位候选人之一,就没有了他的音讯。或者说,在此消息没有公开之前,他没有跟我透露关于评奖的任何只言片语。这个胖乎乎的人,像一只棕熊,冬天没有到,就提前冬眠了。并不是因为我和他关系不密切,而是他一贯做人的原则:低调。如果他知道我正在写这篇文章,估计他会让我止笔。因为,在鲁迅文学奖这一国家级奖项刚刚公布结果的时间节点,来评述一个“落榜生”,都有“是非”的嫌疑。韩文戈一向不是是非之人,当然不会认同我有嫌疑的是非之事。
和通过诗歌活动认识众多诗人不同,韩文戈是我通过诗人李南介绍,在石家庄谈固大街某小区,他的家中认识的。我看到了这个,虽然有些胖,却感觉很厚重的人。他跟我握手,给我倒水,然后,拿给我书,和他的一些手稿,随后斜坐在我的对面,跟我谈诗歌。他说:我想寻找一种写作,无意识写作。我很吃惊:什么是无意识写作?他说:就是,写一首诗歌的时候,我们可以不去被外界,特别是人为的因素干扰,达到自然的写作状态。我听了,就笑了。写作从来就是人的主观世界对客观世界的反映,怎么可能无意识呢——我知道,他说的“无意识”,其实就是“下意识”,诗人要借助那双“缪斯之手”。我问他:你做到了吗?他摇摇头:没有。在韩文戈的性格里,他有着一种天性的刚直不阿,有很多看不惯的行为,比如趋炎附势,比如见风使舵。他想“下意识”写作,其实就是想排除外界对诗歌创作的“干扰”。我觉得,这是很难做到的,他的想法天真、单纯。也许,正是这种“单纯”,才是他的可爱之处件。一个真正的诗人,应该纯粹、干净、透明。
那天见面,除了谈诗歌,其他东西谈得很少。我刻意地打量了一下韩文戈。他的头感觉比常人大一号,因为个子不是很高,显得这颗头更大了。嘴唇微厚,似乎挡住了他的话,所以,话不多。当时夕阳的余晖穿过城市林立的高楼,竟然照进了他家楼房的窗户,金色的,披在它的身上,像一尊佛。直到几年后,他发给我一张盘膝,坐在石头上的照片,神态可掬,面色安详,我更确定了我当时那种感觉。临出门,他告诉我:自己正策划一本诗集,印出后,到时候寄给我。
见一面,知道世间还有一个韩文戈。其实,是我少见多怪。韩文戈一直存在着。1980年代的韩文戈,已经是《诗神》的编辑了。《诗神》就是现在的诗歌刊物《诗选刊》的前身。我在翻阅1992年的《诗歌报》月刊时,偶然看到了韩文戈发在上面的诗歌!可见,在我认识他的20年前,他就活跃在诗坛了,不过是我孤陋寡闻罢了。我把《诗歌报》上的照片——那个脸小,面色清瘦,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韩文戈发给韩文戈,他就很高兴,让我翻拍得清晰一些。可能他也早不记得这张照片了。
我见写诗的人一面,一般都尊称对方为“老师”,把自己放在学生的位置,更便于交流。到了韩文戈这里,就有点行不通了,我喊韩文戈“韩老师”,他就告诉我:不要总是老师老师的,你就叫我“老韩”就行。我终还是喊不出口,就叫他“韩哥”,毕竟,他大我几岁。他在石家庄工作,原籍是丰润县山地岩村,多年来的口音一直没变,还是那个味儿,我听来就是唐山,尾音处偶尔拐个弯儿,像他家乡蜿蜒的山路,不像他的性格。不知道是他刻意保留着,还是没有学会本地话,我没问过他,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他的“诗性”一定是他珍藏的。韩文戈在《诗神》做了件编辑,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继续,似乎诗歌也停了很多年。再写的时候,已经是近20年之后的事情了。但是,对诗歌的研究和思考似乎从没有停歇。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写了一部分诗歌了。我看到了一首特别好的诗歌《晴空下》,写了自己对岩村那片故土的热爱,“植物们都在奔跑/如果我妈妈还活着/他一定扛着锄头/走在奔跑的庄稼中间/她要把渠水领回家……”这种爱,似乎是刻骨铭心的,回想起来令人心颤!这种感情在诗歌结尾得到了充分体现,“而如果都能永久活下去/国生、冬生、锁头、云、友和小荣/我们会一起跑进岩村的月光,重复童年/我们像植物一样/从下到大,再长一遍”。每次读到这几句诗,我都想落泪。
韩文戈生在农村,长在城市,但是,可以忽略掉其他的,天性的农民本性似乎从没有从内心删除。我从石家庄回到沧州后不久,果然很快就收到了韩文戈快递过来的诗集《通向往昔的路》。是16开本的那种。诗集里面表达的多是那种对故土的怀念和思考,其中就包括那首《晴空下》。看来,他真的做不到“无意识”写作,而因为阅历和知识带来的“潜意识”写作却是有的,比如他生活过的岩村生活的点点滴滴。所以,有人评价老韩的诗“是大地上的赞歌和挽歌”。我读了他的这本诗集,很受启发,给他写了些感悟,通过QQ发给了他。时隔一年多,他又给我快递来了第二本诗集《晴空下》,诗歌体现的思想深度、写作视野、语言品质就更与众不同了。这种变化,与其说是进步,不如说是沉淀多年后的“厚积薄发”,不如说是沉寂多年后的“井喷”。
重启诗歌之路,韩文戈收获颇丰。他不但陆续印制了自己的第三本诗集,并不断在网络、报刊上读到他的新作,而且时有获奖的消息传来。我就为他高兴,通过手机信息或者网络信息向他祝福。一般都是很简单的几个字,要么谢谢,要么就是“请老弟多批评”之类的话。我知道,这倒不是客套,很大程度是他的真心。但是他并不满足。记得在参加石家庄的一个诗歌颁奖活动,我见到了韩文戈。整个活动上,他总是习惯坐在一边,很少说话。座谈会上,翻译家、诗人王家新应邀到场,谈创作体会。在与会人员提问环节,老韩讲:能不能多给这些写诗歌的讲讲创作体会,现在太需要这些了。2018年5月份,第九届河北省青年诗会上,韩文戈作为辅导老师应邀参会。晚上,研讨会期间,诗人郁葱、龚学敏回答了年轻诗人的提问,下一个问题,主持人请韩文戈以老师的身份给大家讲讲,一向沉默的老韩赶忙摆摆手,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操着他的丰润话说:我声明一下,今天晚上我是被他们骗来的!说好了喝点酒之后休息的,他们要我到现场来看看,怎么变成了解答大家的问题啊!我也抱着学习的态度,来聆听大家们的谈话的,回去以后慢慢消化。我不讲,我不讲!他这么一说,大家就笑起来。我知道他可以讲的,只是不说而已。不是不愿意讲,不是不想讲,一定他觉得:还没必要说。我一直认为,一个好的诗歌作者,首先应该是一个好的倾听者,而不是诉说者。这样的天性和态度,成就了诗人低调的为人。我相信,他不喜欢讲,应该和他为人的“低调”是一致的。这多像农村的父亲,在收获的季节,弯腰躬身割麦,哪有功夫聊天。如果他直起腰来,想说的时候,也许是真的收获了!
他没有。如果这次鲁奖算是一次收获,那么,这次,老韩欠收了。在今年诗会上,老韩在吃饭的间隙,来到我桌旁,喊我到一边,告诉我,饭后到他房间一趟。并告诉了我的房间号。饭后,我到他房间,敲门,他正在房间,给了我这本诗新出版的诗集《万物生》,并嗷告诉我:带的书不多,只有几本,送你一本。我翻看了一下,看他的腰封上的简介,果真是简介:
韩文戈,男,1964年生,河北丰润山地岩村人,现居石家庄。1982年开始诗歌写作并发表第一首诗,已出版诗集《吉祥的村庄》《渐渐远去的夏天》《晴空下》,诗文集《岩村史诗》,习诗至今。
不到一百字的简介,寥寥数语,我们都能看明白,他有意识回避了哪些内容。他看中的,或者想让人知道的,不过是他的身世,原始的诗歌内容出处,一位诗人三十多年的写诗历史和小小收获,这种收获竟然不含有因为诗歌而有的外力给予的学历、会员、发表、培训、获奖等可以吸引人眼球的内容。但是,他的实际排版却依然是小五字号,他诗集中一贯的宋体字,密密麻麻的,一本诗集感觉有了两本诗集的容量。难道他想把他诗歌应有的开阔、舒朗、大气、沉重和痛感一并展示给读者吗?我想,是的。老韩诗歌中词语的力量和闪着光泽的悲情,呈现出的带有明显本土与个人体征的诗写细节,那种属于诗人自己的沧桑美学和孤独言说,属于诗人心灵史而非社会史的东西,都将在这不是名为《万物生》的诗集中得到体现。他原本是和鲁奖没有任何瓜葛的,就像自己精心种出来的麦子,自己推着碾子磨出的面粉,自己吃,顺便送给老邻旧居,不掺任何添加剂、防腐剂的面粉,却被商家看到,并出于某种利益链条上的不划算,放弃了。我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的。不被过度消费,也许是好事。大家记得有一本获得鲁迅文学奖提名的诗集《万物生》就可以了。
这本诗集《万物生》的作者,叫韩文戈。他让我称呼他“老韩”。
2018.8.12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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