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论诗,古已有之。如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其中“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等名句,影响深远;又如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眼处心声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等诗观,为人称道。
就现代诗来说,波德莱尔的《应和》一诗表达了象征主义思想,被视为解读象征主义诗歌的一把钥匙。近日漫读中国现代诗,发现胡适一首以诗论诗的诗歌颇有意思,即《梦与诗》: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像,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然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梦与诗似乎具有隐秘的关联。据传,南朝江淹梦中得五色笔,便佳作频出;后来笔又在梦中被索还,便文思枯竭,诗无佳句。而胡适论梦与诗没有了这种神秘感,他主要表达二者的相似性。“都是平常经验,/都是平常影像,/偶然涌到梦中来,/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梦缘于现实的所见所闻,但这些见闻不是镜像式地在梦中回放,而是被改造成新奇的花样。这与弗洛伊德的见解一致,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一书对梦有详尽的心理学阐释,梦是深层欲望的宣泄,它改装日常经验以表达“本我”。弗洛伊德还认为,文艺创作与做梦有相同的机制,文艺创作其实是做“白日梦”。
也许,胡适阅读过弗洛伊德的作品而受其思想影响,但胡适并未全盘照搬,而是适当地借鉴。对于诗,胡适写道:“都是平常情感,/都是平常言语,/偶然碰着个诗人,/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胡适认为,平常情感和言语一经诗人的改造,就成为新奇优美的诗句。这多像梦把日常经验加工成奇幻的梦境。
第一节谈梦是铺垫,是为了与第二节形成类比,这确实有助于对第二节的解读。值得注意的是,这两节诗共用了四个“平常”和两个“新奇”,联系胡适的新诗主张可知,这“平常”二字实有深意。他在《文学改良刍议》认为,改良“须从八事入手”,其中的“须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不作无病之呻吟”“不用典”“不避俗字俗语”等涉及诗歌的题材、情感、语言等,其实都是强调从日常或“平常”入手。在《谈新诗》一文中,胡适也论为,“新文学的语言是白话的”,追求平常的用语。“平常”还有“自然”之意,如“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作什么诗;诗该怎样作,就怎样作”。然而,胡适又强调“新奇”,反对寡淡无美感,这使新诗在“平常”与“新奇”之间形成了内在张力。
“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胡适注重日常的经验、情感、言语,但这不是平常的浮光掠影、走马观花,而是要有深切的体验,像酒醉过、恋爱过才能形成真正的感受。从诗歌创作来说,就是“不作无病之呻吟”,而要写自我之深刻感悟,写别人笔下无的诗歌,即“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也就是说,看似日常的、平常的生活,诗人却有不同的经历,创作出独特的、个性的诗作,“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反思当下的口语诗创作,确实与胡适的新诗主张有所呼应,如以平常言语书写平常情感。但是,当下的不少口语诗不能形成新奇诗句,只是直录日常生活的琐碎,流于平淡无奇无味,被诟病为口水诗,也因缺乏自身体会而千人一面,模糊了诗人面孔。今天重读胡适的《梦与诗》,他的诗观是多么深刻而有远见!
来自群组: 闽文诗群 |